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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主義是本土民粹的解藥?——讀李歐梵老師《城市奏鳴曲》之感悟

先旨聲明,此文並非旗幟鮮明的反對本土,而是欲提出本土的其他可能性——我認為,有所謂「良的本土」,亦有所謂「劣的本土」。「劣的本土」,是假借本土之名,除卻鼓吹仇恨外缺乏實質指向的民粹主義,有如二戰時的反猶法西斯的回魂;「良的本土」則是一種以本土為根,面向國際的世界主義(Cosmopolitanism),是正面、積極、寬容的。本文的目的,就是要以此「良的本土」,驅彼之「劣的本土」。「良幣驅逐劣幣」,是逆世道而行,知不可為而為之矣。

甚麼是「世界主義」?從梁啟超談起

近日讀畢李歐梵老師於2003年出版的小書《城市奏鳴曲》(初版日期3月17日剛巧是我的生日),副標題是「一本『國際化』的都市觀察集」,開宗明義以「國際化」(Cosmopolitanism,或譯世界主義,端看語境)為主題。熟悉李歐梵老師作品的讀者,對貫穿全書的兩個概念——世界主義和德籍猶太思想家瓦爾特.本雅明(Walter Benjamin)提倡的都市漫遊者(flâneur)——想必不會陌生。老師帶著世界主義和漫遊者以及其他理論眼鏡,走訪十多個城市,用一半學術、一半文藝的筆觸,娓娓道來他的所見所思,堪稱現代文學版的易中天《讀城記》。

「世界主義」是什麼?在《從梁啟超到「世界主義」》一文,李歐梵老師提及一八九八年底,梁啟超自日本乘船到夏威夷,在太平洋途中寫下《汗漫錄》的序言:

「余鄉人也﹐九歲後始遊他鄉﹐十七歲後始遊他省﹐了無大志。懵懵然不知有天下事。曾幾何時﹐為十九世紀世界大風潮之勢力所顛簸﹑所衝擊﹑所驅遣﹐使我不得不為國人焉﹐不得不為世界人焉。」

李歐梵老師時常論及的世界主義,便是一此文中的「世界人」為發端。他認為梁啟超是「歷史上的先知」,推崇備至,並指出梁筆下的「世界人」乃為「鄉人」和「國人」的進一步表現,三者並無矛盾。用今日的講法,「世界人」或「世界主義」和「本土」不是非此則彼,卻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世界中有本土,本土中有世界。打個比喻,並非「女生還是男生」般二取其一,而是「男生?高中生?」般,兩者可並存。

「世界主義」不是「全球化」

為了進一步闡釋何謂世界主義,必須釐清一點:世界主義不是「全球化」
(globalism)。

從時間看,「全球化」普及較早,「世界主義」是後來者。因此,欲以「世界主義」取代「全球化」,則前者必有對後者之修正之處。

以下數項修正,是從書中歸納出來的:

「非但因為後者(註:全球化)的趨勢太過美國化」《一個「國際化」的都市文化觀》(自序)

「但後者特重經濟,特別是金融資本主義和政治關係,卻不重視文化。」《「世界主義」的心態》

「反對(註:全球化)的人認為這不過是西方殖民主義和帝國主義的新面孔,以美國的霸權為基礎,以後期資本主義(跨國主義)為形式,最後以經濟手段征服全球的大陰謀。」《「全球化」的文化爭論》

「我認為「文明衝突」理論更容易導致文明誤解,而狹義的民族主義或國家思想更是各文明相互理解和對話的絆腳石,所以我才想到「世界主義」這個觀念。」《「世界主義」的心態》

簡言之,就是「全球化」有美國霸權和後期資本主義之舊瓶新酒的嫌疑,因此該以較著重文化和人文價值的「世界主義」取而代之。

我認為「世界主義」和「世界人」的理念,除了以上各項,更重要的,是背後的理想主義情懷——超越民族主義(nationalism)、超越法西斯(Fascism)、超越排外與歧視,人與人之間不再因為國籍和種族的不同而互相隔絕,真正步向世界大同。

以本土為根的「世界主義」

前文論及本土和「世界主義」不應為非此則彼,卻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世界中有本土,本土中有世界。這裡再闡述一下。

李歐梵老師在書中多次提及建築家庫哈斯(R.Koolhaas)提出的「通屬城市」(Generic city):

「雜亂無章,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一切皆為了購物消費,所以機場和大旅館成了日常生活的主要指標。」《一個「國際化」的都市文化觀》(自序)

「毫無任何文化特色」《「世界主義」的心態》

在全球化的時代潮流中,各城市間的交流更趨頻繁,但正如少不更事的農村青年處次踏足金玉其外的大城市,必為眼前紙醉金迷的繁華景象而迷失,當一個城市打開門戶,讓來自各國度奇珍異貨、潮流文化湧入,她亦容易迷失。因此,在全球化的時代潮流中,一個優秀的城市除了擁抱國際,亦必固守本土文化,包括文學、音樂、電影等文藝文化,亦包括茶餐廳、「高登」和「潮語」等都市文化。有遠見的人會明白到,「世界主義」必須立足本土,才能歷久不衰。

世界主義是本土民粹的解藥?

以下開始是我個人的感悟,嘗試把「世界主義」的概念套用在對近年香港的本土狂潮的分析上。

不久前讀畢序言書室老闆李達寧的一篇短文,指出今次立法會選舉左翼的大勝的原因之一,是「民粹主義被導正」(註:「導正」應為「導向正面的方向」的意思。)。該短文暫未能引起迴響,但我認為「導正民粹」此概念應被廣泛討論,並想在此文大膽(難免武斷)地提出「世界主義」為導正本土民粹之藥方。

先提出我對左翼理想主義的批評。我認為過去的左翼理想主義最大的弊病,在於對人性的「惡」視而不見,又或者說在構思行動策略時沒有把人性的「惡」放進考慮因素,因此最終被群眾裡的一種「惡」的力量——「仇恨」推到。

(先旨聲明,我認同我這種形同隔岸觀火的批評實在不近人情,但我更認同我的文學偶像高行健提倡的「冷的文學」。我認為,至少就評論這種文體而言,筆觸和視角是該抽離,是該冷冰冰的。)

我們都認真「仇恨」的字面意思,但這不等於真正理解仇恨。因為「仇恨」一般而言是有有過親身體驗才能真正理解的。例如生於小康家庭,父親卻因被親戚欺騙而破產,或初戀情人被最好的朋友搶走,成長時期經歷過這些事的人,一般而言對「仇恨」會較有概念。當然,不一定是本人,身邊有重要的人經歷過這些事的人,也較容易理解什麼是「仇恨」。

處於仇恨狀態的人,會對理想主義嗤之以鼻(想想佔中時對「大愛」的排山倒海的批評),亦不一定能保持理性,以利己主義為行動依歸。破壞和宣洩,比起這些來得更迫切。

我認為真正理解「仇恨」的人,不會對那些被「仇恨」蒙蔽雙眼的人說教,或嘗試以道德感,化之,反而會用其他東西分散他們的注意力,再把他們的仇恨引導向對社會有正面意義的方向。就好像對一個讀書不成,每日流連街頭的邊緣青年,假如你給他一雙拳套和一個沙包,他可能會成為一個拳擊手,但若放任不理,他則可能成為流氓。我認為,這便是「導正民粹」的原理。

「世界主義」就是那雙拳套。今時今日,本土民粹已落地生根,不可能連根拔起。更可行的做法是以較正面、積極、寬容的「世界主義」取而代之。過去的兩次世界大戰和各種人禍,早已證明民粹主義和法西斯乃人類大害,我常認為,二十一世紀的人有一種使命,該避免二十世紀的人一犯再犯的愚蠢的錯,憑我們的創見走一條全新的路。我們的時代是一個重新上路的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