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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學懂了民族主義(聖戰之四)

一九○八年八月一日,迫於全國各省仕紳甚至封疆大吏要求速開國會的壓力,清廷終於頒佈《欽定憲法大綱》,訂出九年計劃,逐步籌備憲政。然而這份大綱同時又規定了未來憲法必須以皇帝總攬立法、行政和司法的大權。一切對外宣戰、和談和訂約等事項也都由皇帝裁決,議會不得參預。這種掛羊頭賣狗肉的做法,當然不得人心,於是日後的革命再也不能避免,帝國的日子也就只剩下三年了。

恰好是這一天的一個禮拜之前,七月二十三日,當年中國人份外關注的奧圖曼帝國也發生了一件大事。蘇丹阿卜杜勒──哈米德二世面對着兵變的壓力,答應「青年土耳其黨」的要求,恢復了早在1876年就已經頒定但後來卻又被蘇丹本人中止掉的憲法。第二天,整個帝國各大行省的廣場都聚滿了歡慶的人群,大街小巷都是印着「自由、平等、博愛」的紅白革命標語。事後回看,這次憲法革命可說是奧圖曼帝國的最後機會,究竟一個前現代的,不以民族或宗教為立國主導原則的古老帝國,有沒有可能轉型為一個同樣不講究民族與宗教,但又以憲政為依規的現代帝國呢?

根據尤金.羅根的《奧圖曼帝國的衰亡:一戰中東,1914-1920》,這次憲法革命「所帶來的期望把不同背景的奧圖曼人民團結起來,同仇敵愾。奧圖曼社會中有許多不同的民族,包括土耳其人、阿爾巴尼亞人、阿拉伯人、庫爾德人,還有眾多宗教團體──佔多數的遜尼派穆斯林、什葉派穆斯林,十幾個不同的基督教派和規模不小的猶太教群體。……這次憲法革命的到來,正如一位政治激進份子寫道,阿拉伯人『對土耳其人敞開懷抱,他們相信這個國家裏已沒有什麼阿拉伯人、土耳其人、亞美尼亞人、庫爾德人之分,大家都是奧圖曼人,享有平等的權利,承擔平等的責任』」。

可惜的是,這一切不過幻想。因為如今掌權的「青年土耳其黨」根本沒有兌現當初那充滿自由主義色彩的承諾,他們老早就被過去幾十年來的經驗嚇怕了。一直以來,歐洲列強對付和肢解奧圖曼帝國的主要手段之一就是鼓動民族主義,不只在宣傳上支援它廣大轄土內各個有心謀求自治的民族主義者,甚至乾脆動手出兵。最早的案例是有名的希臘獨立戰爭(拜倫便是死在這場戰爭之中,當然浪漫的他從沒想過自己是帝國遊戲的小小棋子),接下來則是一個又一個的其他巴爾幹半島諸國,以及此時正在蠢蠢欲動的亞美尼亞。「青年土耳其黨」有如驚弓之鳥,每當聽說底下行省想要更大的自治權,聽說有些民族要求更加平等的對待,他們第一個想到的字眼就是分裂。

於是他們不只沒有像好些阿拉伯人所想的那樣,不再和他們區分你我;反而反其道而行,加緊控制他們的自治權限,更在文化上壓迫他們。例如派土耳其人出任所有政府高位,只留下低級公務員工作給阿拉伯人。又如規定在阿拉伯地區學校、法庭和政府機構裏面只准使用土耳其語,把阿拉伯語趕出官方語言的行列。這全是過去幾百年帝國歷史上從來沒有發生過的事,現在卻都在自命革新的「青年土耳其黨」人治下出現了。看來,「青年土耳其黨」最現代化的地方,可能就是它也學懂了一點民族主義,覺得應對風起雲湧的各種民族覺醒的好辦法就是把所有人強行「土耳其化」。

這當然不會是個好辦法。別的地方不說,就拿阿拉伯地區來講好了。一開始,這裏還有一些只想要求平等待遇與文化權利的溫和派。比如「青年阿拉伯協會」,他們反對「土耳其化」,為的不是民族獨立,而是「效仿奧匈帝國,將現有的奧圖曼帝國重構成一個土耳其──阿拉伯雙民族國家。」還有一個組織叫做「奧圖曼反中央集權黨」,他們的期望是像瑞士那樣,將政府權力下放各州,因為「像奧圖曼帝國這樣一個民族和種族眾多的國家,只能用行省自治的聯邦體系管理」。只不過,他們依然擁護蘇丹的統治,「並在主張保留各行省當地語言的同時,也倡導使用土耳其語」。「青年土耳其黨」政府回應這些訴求的方式是更強烈的打壓,因為它認為這全是獨立運動的先兆。到了這步田地,不用想也曉得結局會是如何了。以英國為首的西方強國開始在中東重施故技,鼓勵阿拉伯人民反抗帝國的奴役(雖然英國自己就是世上頭號帝國)。我們熟悉的「阿拉伯的勞倫斯」,接下來就要登場了。

原文刊在蘋果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