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即捐款

陳冠中、梁文道:民粹主義的起源

陳冠中、梁文道:民粹主義的起源

城市大學 公共政策學系

陳冠中領講,說民粹主義是全球現象,方興未艾。

19 世紀下半葉的鍍金年代,美國農民為反對壓迫,組織了民粹黨,或釋作人民黨(Populist Party);同一時期,俄國亦出現「到民間去」運動,走入農村,認為人民的精粹,不在貴族,而在低下階層。

20 世紀二三十年代,拉丁美洲和歐陸,出現另一波民粹潮,阿根廷的貝隆與夫人堪為代表。接下來就是德國的納粹,和意大利的法西斯。

但正如法西斯本屬於左翼,民粹俱可為左右翼所用。民粹訴諸的「人民」超越階級,相信「真正的人民」本是同質,卻遭政治上、知識上的精英凌駕誤導。所以憤怒的人民要取而代之,取回本屬人民的政權。

民粹主義者往往界定自己屬於人民,被不再屬人民的權貴或精英出賣。故民粹主義常有反精英傾向。

民粹主義鄙夷代議、程序、協商等制度,不屑討論和妥協,認為選舉制度下的精英未必能代表他們,崇尚韋伯說的魅力型領袖(Charisma),直接地表達人民意志。故民粹主義常以人民自詡,反對多元主義。

民粹主義屢屢強調,支持他們才屬「真正人民」。例如芬蘭的民粹政黨,就叫「真芬蘭人黨」。若干民粹主義,針對的是內部敵人(權貴和精英)。但當民粹與民族主義結合,敵人便會擴展到外部,諸如同性戀者、少數民族、新移民和難民,抵制外人入侵本屬「人民」的社會。

究竟納粹和法西斯是民粹主義的遺緒?抑或在廣泛的政治光譜,部份派系採用民粹動員?陳冠中說學界爭論已久。最近的學者認為,民粹主義是民族主義的重要源頭。

leung

梁文道說近年國際媒體,都留意民粹興起。由英國脫歐、法國國民陣線、意大利五星運動、德國右翼得票為二戰以來之最,都被視為民粹主義的勝利。

南美洲自不待言,查維斯(Hugo Chávez)的繼承者馬杜羅(Nicolás Maduro),為遏止通脹,動用軍隊去全國所有工廠和批發商,將國家訂立的價錢牌貼到產品上。
不過民粹主義者向不喜被稱為民粹。尤其在歐洲,民粹主義仍是負面詞。

為什麼特朗普(Donald Trump) 和桑德斯(Bernie Sanders)的政見雖南轅北轍,卻同被視為民粹主義?學術上研究民粹主義的專著出奇地少。

因為民粹主義不同於其他「主義」。馬克思主義、自由主義等等,背後都有一套說法,嘗試用言之成理的理論,解釋世界現象,規範理想社會。但民粹主義背後沒有一套整全的理念,就似奧古斯丁說過,究竟時間是什麼,不去問的話本來意會;問的話反而說不清楚。

意大利名哲翁貝托.艾可(Umberto Eco,著有《玫瑰的名字》)寫過一篇文章,解釋法西斯的根源,梁謂兩者有異曲同工之處。

艾可自嘲少時也入過法西斯主義青年團--因為聰明人都會加入,自己概莫能外。但他由始至終都搞不清楚法西斯主義是什麼。梁文道點出,其含糊正如同民粹主義。
故艾可決定不為法西斯提出明確定義,轉而援引維根斯坦的「家族相似性」,爬梳法西斯與不同事件的關係,有過什麼主張。

「家族相似性」不直接尋求 A 的定義,轉而去找 A 和 B 有什麼共通點;B 和 C 有什麼共通點,如此下去,落入關係網的事物互相呼應,就能漸漸掌握 A 是什麼。
艾可發現法西斯主義,其實是一系列不同的教條和信念。梁認為可望用同一方法,勾勒出民粹主義的特點。

民粹主義的第一特點,就是反精英。「脅持」、「出賣」和「欺騙」都是他們最常用的詞語。例如特朗普反對華盛頓的權貴;又例如傘運的「拆大台」、批判「老屎忽」。

民粹主義的第二特點,就是懷抱強烈情感。鼓吹者多心懷憤怨,認為大家應該更加積極,例如勇武抗爭。

但民粹主義的支持者,是否都是弱勢的低下階層?正如識者俱譏刺港府,以為解決貧富懸殊、就業問題就可瓦解抗爭。美國茶黨的支持者不乏有錢人;特朗普的支持者亦不盡是教育程度低的白人,反而有不少中產和精英。民粹主義絕不等同低下階層或失敗者。

既然他們未必匱乏,甚至富有,他們還憤慨什麼?梁指茶黨一句口號可圈可點。相比民主黨強調收入再分配,茶黨別出心裁創出另一口號:「再分配我的工作倫理」(Rredistribute my work ethic)。就像香港的上一輩批評後生唔捱得,怨天尤人。
茶黨和特朗普的支持者,都強調自食其力,他們富有是因為努力,不像民主黨的支持者仰賴政府照顧。後者需要的並非福利,而是他們的工作態度。

為何左翼和右翼,都可受民粹主義號召?拉克勞(Ernesto Laclau)是少數專研過民粹主義的學者,阿根廷前總統奉他為啟蒙一代人的思想家;據聞查維斯也看過他的名著《The Populist Reason》,視為知音。

拉克勞指出,民粹主義只是一種等同邏輯。用口洞的能指盛載不同事物、用感情將不同聲音簡化成一種訴求。將各種人聯繫起來的關鍵,就是「人民」。

現代所有政府都標榜自己奉行民主,一方面反映民主取得普世的正當性;另一方面卻反映「人民」的背後,可能名不副實。

民粹與民主與有莫大關聯,並且威脅到民主制度,正正因為民粹援引民主的同一話語--奉「人民」的名義。

民粹認為現今的制度經已腐敗,無法代表人民,唯有破格才能解救沉痾,還權於民。乍看之下完全符合民主精神。

然而民粹主義者用上述邏輯,推出不同結論。他們將種種不滿的情緒,化約成「人民」,等同於「人民」。如是便能理直氣壯地奪權,由投票到政變都可以。

梁文道先以美國為例,即使美國常遭詬病,但終究是公認的民主國家,民選的政府是四年前的投票結果。為什麼民粹主義者認為,連民主政府都不能真正代表人民?
民粹與民主之別,正在於前者會將「人民」分為「真人民」和「假人民」。英國公投脫歐,獨立黨魁法拉奇(Nigel Farage)形容為「真正人民的勝利」(victory for real people)。言下之意,即支持脫歐才算「真人民」,泰半反對者都淪為「假人民」。特朗普亦說過類似的話。 

民主下的人民其實是紛紜的,需要制度協調、商量,謀求共識作決定。但民粹主義者早就預設正確答案,代表了「真正人民」。他們只需要一個魅力領袖,站出來說「我代表人民」。答案毋須經民調、選舉或公投得來,即使參與亦只為取勝。

若民粹主義者在制度中落敗,他們不免會歸咎制度太腐敗。自負的人進而指責人民愚昧、遭受蒙敝;善良的人則會說人民需要啟蒙,尚待喚醒。

民粹主義之所以有此邏輯,背後有一種「道德想像」:人民本來純樸幸福,卻面臨著邪惡威脅,去到生死存亡的關頭。

當民粹與左翼思想合流,內部的「邪惡」也許便是資本家、精英;當民粹與右翼思想合流,外部的「敵人」也許就是穆斯林、難民。

梁說民粹與民族主義不盡相同,但時或結盟,因為兩者都牽涉認同認治,將人分為自己人和非自己人。歐洲的右翼政黨相繼抬頭,匈牙利的情況最為堪憂。

今年元旦,德國科隆爆發難民性侵案,是德國輿情對難民的轉捩點,尤甚於連環恐襲。因為性侵比起恐襲,更能刺激「道德想像」。梁文道用顯淺的話解釋:「搞我地啲女人!」

納粹抹黑猶太人的宣傳重點之一,就是聲稱他們「污染」德國人的純正血統。「所有族群政治,保護自己女人都係好重要嘅事。」

又如在美國,因警察濫權而死的人,或甚於穆斯林恐襲。但民粹主義難以用數據說服,因為他們真正在乎的,其實是既定的「道德想像」。所以民粹主義的領袖,也永遠得到支持者迴護。

土耳其總統埃爾多安(Recep Tayyip Erdoğan)的執政黨,屢次被揭貪污,但他分毫無損,更反詰批評者,是否站在人民一邊。梁強調不是說笑,他親身問過民粹領袖的支持者,如何看其貪腐。支持者仍為領袖辯護,謂體制太過失敗,唯有這樣才能掙錢用之於民。

因為民主制度出現問題,民粹主義才能乘虛而入。拉克勞提議,左翼應該用回其人之道,爭奪「人民」的詮釋權,但梁認為危險亦不太可行。因為民粹主義往往前後不一、內鬨不斷,清理門戶,以其「道德想像」排擠一批又一批「敵人」,會重蹈羅伯斯比爾的覆轍,有「自爆」之虞。

梁說當今世道,頗似一戰前夕。一戰前的歐洲正經歷全球化的高峰,不意間即陷於烽火,喪生幾千萬人。而且現今的民粹主義,更有互聯網推波助瀾。過去評判一政治人物,需要頗長時間,檢驗他是否始終如一,知行如一。但互聯網強化即食即興,大眾的視野都只爭朝夕,他對將來殊感悲觀。

最後梁文道總結,過去的政治哲學,一直忽略情感的重要,近因身份認同多以情感作號召,終於獲得重視。梁籲我們不要輕率批評別人民粹,不可理喻。情緒不可能無緣無故,定必其來有自。

「嗰啲你日日鬧,好似不共戴天嘅人,可能同你係同一個 canteen 食飯。坐係你隔籬張枱。你仲不斷望佢,覺得佢好靚。點知原來佢係咁嘅。。。你點同佢係香港共同相處?」

唯有了解對方,才能了解憤怒的起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