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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學運人(之三)

少年學運人(之三)

六十年代最轟動的社會事件是「六七暴動」。我是同情左派的,我的兄弟姊妹都在左校漢華讀書。弟弟的一位女同學曾經來我們家做串連。由於我讀英文中學,她對我好像有點歧視和不大信任。但我總是坐在一旁聽她說話。她描述那些被員警拘捕的同學所遭到的對待,確實令人憤慨。譬如警員會用煙頭灼燒女生的乳頭和恥毛;又迫男生飲頭髮水,因為碎髪喝進肚裏,會黏在內贜,不易排出。聽著都覺得殘暴,所以感情上很傾向支持反英抗暴的學生。弟弟也告訴我們學校的每個樓層都藏有鐡枝和玻璃樽,準備隨時武鬥。暴動後期,港英愈來愈強硬,經常以武力衝入工會和學校拘捕「左仔」。左派不得不提高鬥爭意識。

即便是鄰居,也有人是「鬥委會」成員。後巷的樹叔,一家十口,全都是「瞓街」睡在車軚上長大的。他賣軚補軚維生,最初由外資公司供應車軚,經常入不敷支,被人追數,朝不夕保,甚至不夠錢開飯,其後因轉與大陸公司合作,獲得賒數,賬期較長,生活才得以穏定下來,因此非常愛國,參與左派地區組織。文革期間,他經常大播革命紅歌,我也因而認識不少。暴動之後,他的生意才好轉,開了店舖,得以養活一家人。可見政治運動真的可以讓一些勞動階層轉化(Transform)。我也曾在他介引下參加過土共基層的國慶聚餐,真的很無産,酒微菜薄,參與的街坊群眾十分熱情,並非旨在吃一餐,與今天墮落左派攏絡民眾的蛇齋餅糭,不可相提並論。

我們住船街二號,對面一條小巷裡,有一位理髮阿叔,他的旁邊有一位阿嬸,專門替人熨衫,面前一塊熨衫板就是她的生財工具。以前的小市民就是如此過活。這位大嬏是「鐵嘴雞」,經常與那位理髮阿叔因瑣事爭吵。講說話很尖酸刻薄,理髮阿叔往往被她罵得狗血淋頭,不敢開聲,但阿叔也非等閒之輩,久不久回敬她一句,夭心夭肺。暴動期間,她忽而變成鬥委,成為一位革命大姐,非常積極,做人態度完全改變過來,簡直脫胎換骨。我第一次見證到群眾運動的積極意義,可以洗滌心靈,教俗世人群變得道德高尚。其後在八九民運和雨傘運動期間,同樣的政治洗禮一再重現。

我們冼衣舖的掌櫃黃生,身邊有《毛澤東選集》,每天都看《大公報》、《文匯報》。對社會政治很是好奇的我,自然也會拿上手看,因此對毛派理論和術語,一點也不陌生。我甚至記得當時左派的頭號敵人:第一號黃皮狗是徐家祥、第二號黃皮狗是利銘澤,全部榜上有名。左派的名人,例如高卓雄、王寬誠,我不知他們是誰,但早已經聽過他們的名字,後來才知道他們是左派著名的商人。有些內容是聽母親說的,例如父親也認識的左派早期的電影公司「長城」、「鳳凰」的旗手廖一原,他是引介司徒華加入左派外圍組織「學友社」的左派領導人。母親有一個同學,我們稱他為舅父,但他並非她的親兄弟。那位同學叫巫晉舒,他是「華人文員協會」(「華員會」)的會長,他的女兒跟我家姐一樣都是漢華學生。六十年代,他們在大會堂舉辦國慶文藝匯演,上演《紅燈記》之類,我也有看過。

還有做熨衫的祥叔,他是台山人,單身來港打工。祥叔雖是勞動階層,但也讀書至小六,寫得一手好字,相對文化水平較高,有點書生氣,並非一般的無產階級。他有一位結拜兄弟叫伍生,是九巴的工會領袖。他當年領導罷工,在土瓜灣「三多樓」(即現時「工聯會」)武鬥,力拒港英防暴警察的攻擊,最終被捕了。我們就在店舖聆聽他們的故事。出獄後,伍生轉行做小巴司機,從此不談政治。暴動後,不少左派群眾被失敗情緒困擾,沒能開解,選擇了逃避。八九六四時,踫上一位的士司機,他知道我在搞民運,便勸告我不要搞政治。他說六七反英抗暴時,他很投入,結果一場空。他說:「政治好搵笨」。

那時到處有土製「菠蘿」,一次從紅十字會學校回家,心情如常地失落,想到開心過後,又要返學和回到很沉悶的家,就很不暢快,垂下頭來走路,經過波士頓餐廳門口,忽然發覺路上完全沒有人,所有人都站到對面去,原來有幾個「菠蘿」就在我身邊,我卻毫不警覺。結果證明那些只是假「菠蘿」。暴動後期,很多都是左派虛佈疑陣,真「菠蘿」不是很多。

所以未有「國粹派」以前,我已經完全接觸過左派,很激昂的,真的會被那種氣氛感染。我也切身感受到當時左派真是有群眾基礎的,運動背後的理想主義色彩,確實能夠轉化群眾,一切都是可以改變的,只是運動最後被頭頭出賣,左派才落得如此收場。

在學校裡,我卻感到壓力,整個華仁都反「左仔」,我變得很孤立。我沒有膽量表示公開支持「左仔」,只有一兩位相熟的同學,例如李業富、羅眾言才會知道。其他的人,我不敢跟他們表白。所以一直都是異類。好朋友不多,只有李業富和羅眾言會邀約我參與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