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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尼泊爾人,也是香港人」──談談香港社會的種族歧視,那被冷漠以對的7%

「我是尼泊爾人,也是香港人」──談談香港社會的種族歧視,那被冷漠以對的7%

星期二下課後我和 Suski 一起到附近餐廳吃飯。當我們排隊在一間賣日本餅乾的店等待結帳時,話題依舊圍繞著學校發生的趣事,直到輪到 Suski 結帳的時候。店員看也不看她,將發票「啪」的一聲丟在桌上,排在我們後方的小姐露出訝異的神情。

「這是什麼態度。」Suski 生氣的轉身對我說。我向她說這或許只是香港普遍的問題,畢竟香港從不是以良好的服務態度出名。「如果她今天面對的是白人或香港人呢?」Suski 反問我。

她告訴我她實習時所遭遇的事。Suski 在一家機構教授英文,學生多半來自就讀國際學校的中、上階層家庭。暑假的時候來自劍橋大學的大學生來實習,有一位是親切且常常帶著笑容迎人的非洲裔英國人,但後來她被安排去做行政工作,因為家長投訴,不想要膚色深的人來教他們小孩英文。他們要白人,不論能力如何。而 Suski 自己在教英文時,也因膚色被學生開玩笑似的稱呼為家庭幫傭──另一個香港顯著而常被忽略的少數族群。

「香港被譽為國際化的社會根本是個笑話,」Suski 說,實質上這是個種族歧視嚴重的地方。身為一個在香港土生土長的尼泊爾人,Suski 的成長過程和一般香港人很不一樣,卻也像其他在香港佔有 7% 人口的少數族裔,他們不平等的待遇鮮少受到大眾注意。

國際化面紗下的種族歧視

Suski 出生於香港,小時候在尼泊爾待了 8 年,後來父母因爲她的健康情況考量而搬回香港。她的祖父們為廓爾喀(gurka)士兵,廓爾喀族以強壯善戰聞名,戰爭時期被英國政府徵召於殖民地如香港、印度和緬甸等國家。

許多尼泊爾士兵,包括 Suski 的祖父,戰後仍受僱於英國政府,在香港擔任保衛治安的要職,甚至在強颱時必須站在前線救災。然而,英國政府為了防止叛變,禁止他們學習廣東話和與當地人接觸。時至今日,他們對於香港的貢獻早已被遺忘,而當初廓爾喀士兵的後代生活於香港,卻仍舊被當作外人對待。

我認識的 Suski 聰明、開朗而且善於表達自己,如果沒深入和她談起她的成長過程,我會覺得她和一般大學生無異。但當她侃侃說起她在香港的生活,我才看見在香港繁榮的面紗下,存在著我們忽略不見,卻不曾消逝的問題。

教育的窘境

Suski 告訴我,教育始終是少數族裔在香港所遭遇最嚴重的困境之一。Suski 當初在入學時被香港人就讀的本地學校拒絕,所以進入許多南亞、東南亞和非洲裔的學生都就讀於香港的「指定學校」。香港政府會依成績將學生分配到三個派位(Band 1~3)。「指定學校比第三派位的學校都還差,」她說。她就讀的指定學校沒有足夠經費和資源,許多老師甚至沒有教學資格,最重要的是,這些學校充斥著歧視,對於文化缺乏尊重。

學校許多學生由於自己國家的文化而穿耳環,但校方認為「穿耳環」是學生學壞,因此他們必須上學時拿著家長同意書和簽名,證明他們的耳環是有「文化」理由。同樣的,穆斯林學生穿戴頭巾或長裙也必須拿著同意書讓校方批准。

至於教學層面,她說許多老師根本無心教學,也不想理解學生的成長背景。「學生會吵鬧、上課不專心,是因為大部分的人來自於貧窮的家庭,他們必須為了家庭工作賺錢,所以來到學校時他們早已無精力學習。」但沒有人試圖理解這群學生。Suski 說她印象深刻的是,當她拿著教科書想要問老師問題,老師卻在她接近時露出驚恐的神情向後退,彷彿她是怪物一樣。

至於學生時期的生涯輔導,Suski 說校方介紹給他們的都是職業學校。「有老師指著我們,說我們進不了大學,他告訴我們,不管我們怎麼努力,都比不上本地學生。」她平靜的說。在這個環境下,學生從沒意識到自己有其他可能,教育對他們來說,只是一個高高在上的威權,用手指著他們,告訴他們從出生那一刻起,他們的種族和身份早已主導了他們的未來,阻擋了學生去看見不同的可能。

我問 Suski 是否會憎恨學校和那些老師。她思考了一下,看著我說:「我想最糟糕的是,我們已經習慣了這種情況,我不知道該用什麼情緒面對。」

生活上的挫折

在社會上無論教育、工作還是居住,少數族裔都面臨一定程度的歧視。在工作方面,有色人種的薪水往往比本地人低。他們多半從事服務業如飯店和餐廳服務生、清潔工和建築工人。許多小孩為了家裡生計往往從小就必須工作。在九龍區也可以看見老人依舊必須工作以賺取生活費。Suski 提到了自己的家庭當時在找房子時因為身份而常被拒絕。她說鄰居會害怕他們,將他們和犯罪聯想在一起。有一次她和她爸爸搭公寓的電梯,當她爸爸伸手按樓層按鈕時,旁邊的人嚇得往後退,害怕自己會遭受攻擊。

「我們並不想造成問題,我們只是努力的想要在這個社會上生存,但媒體卻把我們描繪成暴力的一群。」關於尼泊爾族群的報導往往圍繞著吸毒、群架和幫派。一旦有相關的事件發生就會被大肆報導,但實際上絕大部分的人只是單純奉公守法的生活著。偏頗的報導使人們將他們歸納為罪犯或是社會的毒瘤。卻不想花費心思去了解香港社會上存在的不同族群。許多香港人憎恨少數族裔,認為他們佔去了太多政府和社會資源,給香港帶來不好的觀感,但實際上他們鮮少得到政府的注意,除非有嚴重的事件發生。

「如果沒有我們,誰會做這些需要勞力、被人看不起的工作?肯定不是本地人。」Suski 說道。提到香港的種族歧視條例,她感到有些憤怒,大多數的人沒有時間和金錢去從事冗長的申訴過程,歧視時時刻刻都在發生,單單一個條例無法解決種族歧視。甚至有些政府官員則是把社會上少數族裔稱呼為「假移民」,並希望他們滾回自己國家,認為種族歧視是不存在的。

我問起這些生活上的挫折對她的影響,Suski 嘆了口氣,告訴我到了今日她依舊害怕警察會盤查他們的身分證。小時候她媽媽就告訴她進商店裡不要把手放進口袋,不然別人會以為她要偷竊。她習慣店員會跟著她們母女,也記得在商店不要打開包包惹人懷疑,這些行為仍深深影響她。

「有時候我覺得我受到人們監視,必須小心翼翼的表現良好。」她說。

語言和身份認同

在香港,語言是個界定身份很重要的因素,「是否會說廣東話」很大程度上決定了你是不是香港人,還有你是否可以融入這個社會。但對在這裡長大的少數族裔來說,他們沒有機會可以深入認識香港本地人,也沒有機會學習廣東話。Suski 說上了大學她才認識到第一個本地朋友,就算以前學校會教廣東話,6 年來的課綱都一樣。從第一年到她畢業前,課程的內容依舊停留在日常生活用語,像是買東西和問路。學校聘請的老師也沒有教學資格,大多時候他只會在課堂播放香港電影,然後叫學生寫心得。

「令人驚訝的是語言可以被用來界定族群和合理化歧視行為,」Suski 說。她曾聽別人假設她聽不懂廣東話而嘲笑她。大學放榜的那天她向麥當勞的經理請假,經理卻笑著和隔壁的員工說尼泊爾人怎麼可能上大學。

但她最挫折的是,她從未被當作香港人看待。離開了尼泊爾十多年,她對於尼泊爾當地的流行文化感到陌生,但在熟悉的香港,她卻無法肯定的說這裡是自己的家。她對於家鄉和身份這個問題始終困惑,成長在這裡,卻從未被接納。Suski 懂香港的歷史,也去過香港許多本地朋友沒去過的地方,兩年前雨傘革命爆發時,她也熱切關心香港政治和發展,但當朋友問起 Suski 是哪裡人,「香港人」這個答案總是引大家發笑。

「我不懂為什麼語言和膚色會被用來界定我的身份,為什麼當我說我是香港人,我必須為我自己辯解?」Suski 略顯激動地說。難道對於香港的認同感,不足以讓她被社會所接納?

歧視源自於無知

我想起有次我跟 Suski 在吃晚餐時遇見我們的共同朋友,不知怎的聊起尼泊爾,那位朋友驚訝的問,尼泊爾難道不在中國嗎?接著一連串的問題包括質疑尼泊爾和印度有何不同,還有為何尼泊爾不是大陸的一個省,Suski 始終跟他保持開玩笑的語氣聊天。直到他離去,我問 Suski 為何不生氣,她那時候告訴我,身為一個在香港的尼泊爾人,對於這種事已習慣了。

「他只是無知,但他沒有惡意,」Suski 說。但回到我們一直在談論的種族歧視議題,大多時候都源自於無知不是嗎?對於周遭的人、事、物缺乏認識,也沒有興趣了解,所以我們只能相信媒體所告訴我們的。少數族裔的人靠近,我們本能地向後退、本能地相信直覺,告訴自己他們會犯罪,他們在香港社會沒有機會成功,但我們根本沒有和他們深入交流過,也不曾試著瞭解過香港那 7% 的族群。

Suski 說上了大學她快樂很多,也認識到很多朋友,但她也說起有時學生對於種族的敏感度不夠,像是有次她穿著黑長裙和白襯衫,她的朋友就開玩笑說她看起來像家庭幫傭,然後叫她來清理她的房間。或是有時會向她比較起膚色,然後說她黑。很多本地學生不了解香港社會上存在著不同族群,除非她提起,大部分的人不會意識到這個議題。

她不像以前老是覺得格格不入,「或許我已經有些麻木了。旁人怎麼說我不在意,但如果我親近的朋友說了歧視的話,我會很難過,因為我把你當作朋友,我期望你會以不同的眼光看待整件事。」

對於社會和自我的期許

香港缺乏的是對多元族群的包容和認知。少數族裔不被重視,因為他們像是隱形一樣、因為語言和文化區隔,無法融入這個社會。Suski 告訴我,如果要減少種族歧視,只能藉由大眾去增進對少數族裔的了解。她在香港遇過惡劣的人,但也有許多善良熱心的人們給予她幫助。「香港在成為國際化社會之前,還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但我相信這裡的人們,我希望這個地方變得更好。」

Suski 也擔心因為自己的身份,在香港比較難找到工作,或是以同等資歷難以和其他白人或是華人競爭,但現在的她是個享受學校生活的大學生,時常拿著相機拍照記錄周遭生活。有一次她告訴我,她終於知道別人問她想成為怎樣的人該怎麼回答了。她要當一個"content creator",去創造文字和影片,主導自己的人生。她最近打算拍攝關於同性戀的紀錄片,試圖減少大眾偏見,和讓大眾接納這個同樣被忽視的群體。

就算 Suski 也知道要面對現實的壓力,她希望當自己畢業後投入教職,她可以教導學生「一個尼泊爾人也可以當老師」。「或許藉由互動,我可以慢慢改變人們對於少數族裔的看法。」她說。

只要待在她旁邊,任何人都可以感受到她滿滿的活力。Suski 善於帶給大家喜悅,也是個很好的聆聽者。一路上遭遇的挫折都未曾阻止她向前去創造自己的人生,一點一滴的改變自己和周遭的人。只是這一次,換這個社會應該聆聽這些被忽視的聲音了。

Photo Credit:主圖/flickr@faungg's photos CC BY 2.0、附圖/楊絜茹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