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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橫洲三村之一】三遷過後,「愁」與「怒」 ── 專訪高女士

【橫洲三村之一】三遷過後,「愁」與「怒」 ── 專訪高女士

前言

在橫洲發展風波之前,大家或許對橫洲一帶感到陌生,最為人熟悉大概都是香港最多粉絲的籃球隊「橫洲工業」。關於橫洲後花園丫髻山,我都是後知後覺,兩年前踏上丫髻山,才知道山下有三條小村落:鳳池村、永寧村、楊屋新村,悄悄活著多年。

三村居民有住了逾五十年;有的搬來不久期望過簡樸的耕種生活,他們活在這片土地上,呼吸著清爽空氣,熟悉地上一草一木一蟲,熱愛這個養活幾代人的家園。可惜,他們的家園快要被毀。

政府由入村民家訛稱做人口調查,實則是要凍結戶口,事前沒向村民做咨詢,又擅將綠化帶改做住宅用途,縱使村民多次去信甚至到運房局長張炳良官邸遞信請願要求對話,也一一被拒。零回覆、零安排折磨著村民逾一年,而部分村民年事已高,擔心政府派人突擊入村入屋,終日睡不著,情緒生病,身體也生毛病。他們日常儘管疲於奔命,每星期都要開會商討對策;為了追問官員,求一個合理回覆,經常要請假又或者有政府人員入村,他們要撲回家應付。地政總署已刊憲要村民2018年1月或之前遷出,立法會工務小組將於1月11日就橫洲收地、工地平整和基礎建設工程撥款進行審議。

2016年是崩壞的一年,也是橫洲三村村民夢魘一年。橫洲發展風波去年成為公眾關注的大事,在眾多聲音底下,居民的心聲恐怕快被遺忘,早前,元居民走訪三村,與三位居民做了詳細的訪問。

今日是橫洲三村,明日可以是你和我的家。圓塱、元塱、元朗,隨著發展,朗字的「土」亦悄然消失,彷彿是香港的寓言與宿命。

1

烏嘴是高女士從村外執回來養的,牠活躍得四圍奔走。

「汪……汪……汪……」三條狗吠得奇響,打破永寧村的寧靜。一條狗亂跑,嘴旁有個黑圈,牠叫烏嘴,是村外撿回來的;另外兩條困在籠裏是肥仔和兇雞乸,吠得幾乎拆了個天下來。在高女士高度護航底下,我們才放心走入她的家和園。

活在樹木植物之中,人也健康得中氣十足,烏嘴亂跑於草與樹之間,高女士指着園子的植物如數家珍,「這些南非葉啦,就咁食都得。不過好苦就真。」植物長得繁茂,是高女士和她的媽媽親手種。她語帶雀躍說,「嗱,這棵碌柚樹,這裏好靜的,雀仔叫,好多雀仔。」她忽然像發現新大陸,「啊,我依家先睇到呢棵樹,曲咗啊!」「曲咗嘅,係喎曲咗?」她疑惑說了多遍。初冬,蚊還是兇猛,我以為高女士會免疫於蚊叮,原來她跟我們一樣,蚊大啖叮她。

外面世界沙塵滾滾,不及這裏的綠,叫人眼睛澄明,足以看見葉子上保護色的樹蛙。她打開蓋,紅箱裏有三隻樹蛙,說是蓋,實情是一道隙縫,樹蛙自由進出,「係啊,好好彩啊,有兩隻!三隻!佢哋自己入去。」樹蛙的趾蹼跟一般青蛙不同,管道明顯。高女士興奮地「指導」攝影師拍攝角度,有樹蛙,意味該處的生態價值高。「有樹蛙啊,呢隻都幾大隻,不過,某日見到的仲大隻,綠色的。」此時,我知道樹蛙是高女士的同伴。

永寧綠洲 種植天堂

我們跟高女士走進屋後的種植園,前居後種,大樹菠蘿、木瓜、碌柚葉的樹非常壯健,自己吃之餘也攞去賣。她指著前面棵大樹菠蘿,語帶得意說,「舊年鋸了兩棵,好大架,有成兩三層樓咁高,不過,掉下來揼爛了屋頂,漏晒水,所以就鋸了它。」

「南非葉,抗癌架嘛、醫糖尿啊、好多炎症和眼疾都得,不過好苦的。」老一輩向來不怕苦,他們會說苦口良藥,捱過苦後就有成果,那刻,我在猶豫,這種勵志,此時此刻硬是聽不入耳。

面前的房子設計樸實四正,不花巧,別小覤,這屋有六房。我問高女士有沒有翻新過?她帶點不憤道,這間平房約十年前翻新,花了一百一十多萬。「畀人呃喇,阿媽畀人呃,根本唔使咁貴。」

家的門前有幾座佛像,可是,現實的「怒」,激透人心,慈悲有時落不到眾人身上。高老太經歷過三次搬遷,其中兩次涉及收地,「我媽,之前住橫洲路,都是收地建朗屏邨,屋被拆了,被安置到元朗邨,但我媽不喜歡上樓所以就買了永寧村這家園。她愛住村屋,一住就三十幾年,老人家最鍾意聽粵曲,可以終日坐着聽。」「又愛種植,過日晨,攞出去為食街金舖旁邊條巷仔賣。好多婆仔晌嗰度賣。」

過時過節,好熱鬧,高老太出事前,一家人節日愛圍爐燒烤,好開心的,傾下偈。「我媽最叻整湯圓,大大粒,無餡,個個都係飲晒啲水架咋。依家無得整啦,癱咗,整咩鬼啊吖。」

一屋七口,落戶於此,已經三十幾年。百多個春夏秋冬都在這屋渡過,尤其高老太,高女士母親,當年連地連屋買下來,八十多歲的高老太原本行得走得,以為可以在此安享晚年,萬料不到,一夜間,被張貼在村的通告告之,這個家園要收要拆,(2017年)年底要遷走,因為此事,她「食唔安瞓唔落」,約個多月後,中風,癱瘓。

五十六歲的高女士已辭工六個月,每日照顧母親,見勢色不對,更決心回來守住家園。

2

為何鏟走我們的家?

高女士說,這是一場仗,要跟他們死過。

的確,這是一場仗,而且是佔下風的仗,沒有槍林彈雨、透過經濟手段欺壓弱小的收地手法,不比荷槍實彈的戰爭可怕,人類為何永遠無法自戰爭脫身?

2016年11月10日星期五夤夜,政府派人半夜三更「偷步」走到村貼刊憲的資料。「好卑鄙啊,朝早,村長咪拆晒啲紙嘈囉。」「咁樣貼咗就過骨?不入來見村民,擺明就搶屋搶地啦!」事有湊巧,收的地帶屬於新世界將建三棟高樓豪宅需要用的道路。高女士腳下的土地就是豪宅日後的出入通道,所以她的家被列入遷拆範圍。

為新世界發展項目鋪路

「呢度咁鏟過村長阿媽間屋後面就是新世界建屋地盤。」陳村長隔離就是新世界的綠化地帶。「為何綠化地帶不納入收地範圍?光禿禿的喎,淨係得啲草啊幾棵樹啊,塊地好大架。咁點解唔收佢哋三個地盤?有一個是綠化地,寫着給新世界員工種植。」一切都是幌子,準備起樓就真。高女士的疑問,政府此刻仍未回應。

2015年10月30日,政府派員突然衝入三村,聲稱做人口調查,實則為收地凍結戶口,當時,留在家的多是老人家,他們心慌嚇壞,束手無策,有的更被嚇至失禁。回想此事,高女士有點內疚,「我家當時只有媽和家姐,當時不知道,開門畀佢哋入,佢哋搏命影相又攞資料。家姐和阿媽在這事上很不開心,媽媽終日不肯吃飯,不肯睡覺,咩出事囉,一個月多些便癱了。」

「梁振英政府好有問題吖。不諮詢村民,連村長也不去諮詢,那天好多人衝入來,分兩三批人衝入啲老人家屋。」連橫洲摸底事件被揭露,明明規劃有問題,仍照上馬不重新諮詢,擺明搶屋又搶地。「真係襟住啲弱勢村民搶。」高女士無奈說。

訪問當天的前一日,三村有村民到立法會旁聽「橫洲發展項目」聯席會議,有議員爭議幾間建築顧問公司為何可取得資料,而且僅是懲罰該公司三個月,「懲罰三個月就可以殺了我們三條村。你話係唔係幾咁無辜呢,借就借起公屋為名。實質就係為地產商鋪路啊。」高女士怒嘆。

3

高女士對被迫遷的未來,她憂心之餘亦感到憤怒。

守到最後一刻

抗爭守村,是村民保護家園的最後一步。

高女士揚言,「入定幾罐石油氣同佢哋死過!同佢哋死過!」

出入搭緊門,見有陌生人來,趕他們走。她不排除政府派人入村會繼續發生。村民的要求很簡單——要高官來同村民傾,派「茄喱啡」來無用。「官商鄉黑,那邊不收,棕地來的,好大好靚架,在風雨亭那邊。」

公道自在人心,真的嗎?但是村民到現在都沒有一個合理回應。請願信,他們遞過多次,亦到張炳良的家遞信和要求直接對話,高女士帶點激動地說:「梁振英張炳良,我阿媽做鬼都唔放過你哋啊......」政府當局一直裝聾作啞。

5

肥仔和兇雞乸是守住家門,看見陌生人便吠得拆天。

三村存在價值

城鄉共生本來就是美好的,三條村由一條馬路之隔,永寧村轉變不大,現在好方便,穿過朗屏邨,就是巴士站。居民住了幾代人,要搬都不能話走就走。

村民定期開會,討論被迫遷對策,三村村民因而熟稔起來。原本不熟悉三村環境,「各家自掃門前說」,自從政府收地抗爭,她行多了見多了知多了,更想留住這個地方。之前不常上丫髻山,近來經常上山執垃圾,清潔一下,因為現在有導賞團,學生來參觀,上丫髻山,看看元朗的真象,壯麗卻魔幻。若看近一點,橫洲這一帶生物多樣何其豐沛。

記起高女士說,這一帶有山雞,渾身棕色,尾帶灰。天時熱,清空的夜晚會看見螢火蟲,兩三隻,好靚的。青竹蛇,她捉過兩次,一條金腳戴,爬在狗籠上面,她要抬張摺床出來睡,放啲狗入來,放硫磺,結果第二朝早,蛇真的走了,成功守住個家。我說:「你永遠都是站在最前線守護。」她說:「無辦法啦!要保護我啲狗。」

離開時,我輕囑高女士,抗爭也要保重身體。凝望她微胖的身影,低着頭,緩緩遠去。一口無奈,隨之而來。大家都知道結局難以改寫,但中間的細節,當權者可否處理得有點人性?對居民和這片土地給予一份尊重?一座城市的價值,不應該由可見的豪宅來定義,該是由居住其中的人。

按:撰稿完畢未幾,一月初,傳來了高女士母親與世長辭的噩耗,元居民謹此向高女士一家致以深切慰問。願高老太安息。

原文刊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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