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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十年代變動嘅香港印象

二、三十年代變動嘅香港印象

文:葉駿鵬

書寫香港嘅憂鬱

「許多人要寫香港,總忘不了稱許她華麗的都市面貌,但同時也不忘挖她的瘡疤,這真是香港的憂鬱。」

《香港的憂鬱︰文人筆下的香港(一九二五—一九四一)》盧瑋鑾(小思)

近百年前嘅香港會係點?香港有咩華麗嘅都市面貌?又有咩瘡疤?三十年代,民國局勢動蕩,不少學者因而南下香港,記低喺港生活嘅一點一滴。佢哋幾十篇遊記、手札都收錄喺《香港的憂鬱》,舒展開來,可以拼湊出當時文人眼中變動嘅香港印象。現下就且由昔日文人之耳目代勞,聽觀香港三、三十年代之舊貌。

小島嘅南國風光

文人初嚟香港,或到訪數天,或短暫居留。捱慣中國炮火連天嘅艱難旅途,匆匆一瞥嘅香港風貌,已經令佢哋發出香港足以媲美蓬萊仙境、世外桃源嘅讚譽。位處國之南陲嘅香港,同北方比,四季如春, 氣候怡人,不但有海水折射出嘅閃耀陽光、連綿嘅山巒、棕櫚婆娑樹影,仲有娉娉裊裊,喺沙灘上奔跑嘅赤腳少女。實在令人不敢想像,呢度唔係美國夏威夷,唔係菲律賓長灘,而係香港嘅淺水灣,東方嘅「萬頓」(今作「蒙頓」及「芒通」Menthon of the East)。領略到香港嘅南國風光,胡適話︰「香港應該盛產詩人和畫家」。

輪船拖著一縷白煙緩緩駛入帆影點點嘅維多利亞港,文人嘅目光隨即被岸上充滿異國情調嘅建築吸引。文句之中,無一不大書特書英國人嘅傑作,如匯豐銀行、太平山頂同皇后大道等宏偉壯觀,並將榮耀同功勞都歸於殖民政府。文人墨客同本地人皆以香港嘅美景自豪。旅遊書《大香港》的〈自序〉便幾可將文人眼中嘅香港濃縮起來︰「以其為遠東之大商埠,南中國交通孔道,不獨商務繁盛,船舶如鯽,而景物之幽美,建築之新型,交通之發達,莫不偉大堂皇,令人留戀,何者為駐宿之地,在初到貴境者,固屬茫然。」但係,諸般描述卻一如霧裡看花,水中望月,美而朦朧,卻缺乏真實感。若將「香港」二字,置換成「澳門」、「上海」,亦相去不遠。

上海香港雙城記

上海人見慣大場面,嚟到香港,對住呢啲捧到香港「天上有,地下無」嘅論調,大概只會嗤之以鼻,輕蔑噉講一句︰「都未見過大蛇痾尿」。抗戰之前,租界之內尚算安定。曾有一段好長嘅時間,上海比香港要風光得多。楊彥岐移居香港冇耐,亦已意見多多,指香港「地太小」、「人太笨」,批評深刻而尖銳。維港景色,比唔上外灘至日昇樓一段;香港車小路窄,呈現唔到上海「寶馬雕車香滿路」嘅派場。上海國際飯店樓高 24 層,足足比香港匯豐總行大廈高出 11 層。 而十足一塊小草場嘅香港跑馬地就更冇法子同上海跑馬廳相提並論,簡直可以話係蚊髀同牛髀。喺香港同上海嘅雙城較量中,無論係鬥靚、鬥高定鬥大,香港都滿盤皆輸,拍馬都追唔上上海老大哥。

唯一可以令呢位上海人肅然起敬嘅,就只有香港電車嘅司機大佬。因為手車夠快,停站時間極短,上落車唔係趕著走都唔得,就連食過夜粥嘅上海出租車嘅車夫都不能望其項背。

「點解…點解連車尾燈都見唔到?」香港嘅極速傳說喺三十年代已經不逕而走。

格格不入嘅貧民

船推著層層嘅白浪前進,兩岸嘅景物由隱約漸模糊,由模糊而清楚。大抵認識一事一物,也必須經歷呢個過程。遊者腦海嘅海市蜃樓、遠離塵世嘅理想鄉,喺遊者登舟及岸嘅一刻,終成泡影。當文人置身城市之中,過往被擠壓成一幀明信片嘅香港景象,霎時變成一個帶高縱深嘅維度空間,喺佢哋嘅腳下一路鋪展開來。隨住認識逐漸加深,佢哋開始摸清香港嘅底蘊,察覺香港貧苦階層嘅慘況。浮華盛世嘅香港印象開始崩解析離,如土委地,堆積成「一面天堂,一面地獄」嘅書寫。

文人繞過遊者眼中斑斕絕倫嘅影壁,登堂入室,發現城市嘅實況。吸一口氣,進入肺部嘅係污濁嘅煤煙。抬頭望天,寬闊嘅藍天不見,只剩雜亂無章,劍戟一樣嘅晾衫竹。日間至為繁華喧囂嘅德輔道同皇后大道,一到夜晚八點,就死寂一片。行人道嘅水門汀,頓成窮街陋巷,充斥住鶉衣百結嘅乞丐、無力呻吟嘅病人,以及四毫可供蹂躪一小時嘅雛妓。一張破蓆覆體,便換來一晚鼻鼾如雷。佢哋就係噉,卑微地活著。偶而,警察手持白熾電炬巡邏,佢哋十足殭屍嘅灰白臉容,甚至會反嚇洋鬼子一跳。 生活迫人,大部分香港居民跪地餼豬乸,將自己搞成呢一副可憎可憐嘅折墮相。

「如今,大部分的香港居民已像一堆堆從爐鍋裡掏出來的煤渣,精華既被吸盡,剩下來的那點乾枯無用的骸骨就被拋在街頭,連過路的野狗見了也不會對他們回頭了。」

活色生香嘅都市

俠之大者,為國為民嘅南來文人,係不屑與「香港人」為伍嘅。佢哋對緊要嘅政事不曾一顧,只縱身於慾海浮生,捉緊時間,喺最後一塊樂土,透支住自己嘅欲望。

雖則如此,但係「仗義多為屠狗輩」。香港仲有一班工人,食不裹腹,衣不蔽體,住不避風寒,都不惜死慳死抵,捐返一鈫幾毫救國,為文人稱頌。 反而,一提到知書識禮,富甲一方嘅上等人,文人們就相當嘔氣。離地中產與富商巨賈,對捐獻都係一貫冷淡。受過教育,兼薪高糧準嘅教職員工,都係捐雞碎咁多,捐款甚至仲少過月入幾蚊嘅掃地校工,甚至連一個鏰都唔捐。有人倡導書寫慰問活動,佢哋就推托教務繁重,唔得閒寫。佢哋美其名為咗維持一家「最低限度的生活」,但實際上就大魚大肉。 富豪就更加完全唔當國難係咩一回事,非常庹縮。話說,有日香港救國公債勸募分會邀請各富豪名紳開大會,打算即席勸銷公債,點知到開會嗰日,出席嘅得嗰小貓三幾隻,大部分人都放哂飛機,結果流會收場。原來當日係賽馬日,班富豪名紳去晒做馬場大亨,實行「馬照跑,舞照跳」,樂不思蜀,睬班友都生癪。

唔少文人提到港人嗜賭,都係一副搖頭歎息之狀。港人好賭,只因望不見前路。「搏一搏,單車都變摩托」,市井平民大多信奉「小賭怡情,大賭變李嘉誠」嘅哲學。雖則殖民政府禁賭,但不過係隻眼開隻眼閉,冇眼屎乾淨盲。街邊賭檔隨處可見,幾個男人踎喺街邊,就已經可以賭一餐,甚至隨便搵個路人探探衣袖,分分鐘可以攤出一副牌九。大中國酒家內,賭具、煙具一應俱全,每日準時下午後一兩點,就會有面團團而腹便便者出現,環坐各室,大打特打,非至翌晨五六時不肯停吆。 秋季大賽馬同春季大賽馬,直頭熱鬧到銀行同學校都放假一日咁巴閉。 賭風之熾熱,甚至有投機取巧嘅商人,喺深圳開賭,安排專車接送,往返深港兩地,一車車噉將啲香港爛賭二送上去。 直到香港淪陷,日軍復辦賽馬,當時仲有唔少人忍唔到手,變相幫咗日軍粉飾香港太平。

最弊嘅係「香港人」唔只爛賭成性,仲要衰埋咸濕好色。香港人品味低,嗜讀人稱「灑鹽花」,「談風月」等嘅「鹹濕小報」。上面全部都係奇情、艷情嘅故事,姦淫擄掠新聞,同埋各式春藥廣告;正經嘅新聞就瑟縮喺版面一角。適夷覺得香港「雖有一點近代文明都市的風味,但是抬起頭來。看見對座的一些領呔打扮筆挺的先生,捧著張印刷惡劣的小報,恬然無恥的讀著淫穢的連載小說,心頭便感到荒涼。」

一句講哂,即係睇你人模人樣,估唔到係衣冠禽獸。直到戰後《明報》創刊,仍深受當時遺毒,新聞標題腥、羶、色,非常無厘頭,令人哭笑不得。舉隅如下:

  「高雄七年前冤獄,宜蘭處女膜風波」
  「艷星家中出血案,經理人慘遭擊傷」
  「扼頸色狼禠褲施暴,少女屎尿齊標昏厥」
  「隆胸一針腫痛無名,操刀自割染玉峰」
  「懷孕是誰經手,一刀斬中柴佬」

躍然於紙上嘅奇情艷事,好多取材於開到成行成市嘅歌舞廳同娼妓業。「跳舞廳的腰肢」和「好萊塢的大腿」就係文人筆下最直觀的描寫。許多為著生活壓迫,出賣肉體嘅女人,打扮得非常嬌艷,三五成群噉企喺「私家車停站」或者「公共車停站」附近,任君選擇。當街當巷噉討價還價,由幾毫到「一鈫雞」不等。為咗生活,就連人類應有的羞恥都無埋。而結果就係,日間診所外排成一隊醫性病嘅顧客們大排長龍。而呢個令人側目嘅現象,普遍到令人草兵皆兵︰「在路上最礙眼簾的,在我個人是見著一個中國女子跟著一個洋人同行。這種怪現象很多,在香港特別多,這些好食西餐的女子,你說她是娼,有些又不是娼,你說她不是娼,有些又是娼。」 今人常云︰「食洋腸」,昔日文人講「食西餐」、「食西菜」,則是含蓄雅致多了。

租一眼釘當租樓

真係睇見都眼冤,但即使文人入芝蘭之室,足不出戶,城市也還是可厭的!屈質一室,都貴到阿媽都唔認得!一講到「住」,真係扯晒火。「從前三四十元的房子,現在非五六十元租不到。這不理人家死活的作為,還不如趁火打劫的好!」

越來越多難民避走香港,業主越發起勢加租。包租婆數口就好精嘅,原本一層一開四,變一開八,之後仲用盡立體空間,開始垂直分割之路︰一連三疊嘅碌架床。 文俞對呢班人極為痛恨︰「有一種人,他憑了這個抗戰日時際,可以不勞而獲得他們的生活,他憑的只是時機。」簡稱︰發國難財。香港啲地皮一向都係貴,下層社會嘅人,每每就要廿幾三十人迫埋喺一層,非常狹窄。樓入面空氣流通唔好又焗又悶,地方又污糟。吓吓都要吸住幾十人呼出嚟嘅空氣,簡直非人所居到白鴿籠都不足以形容,睇嚟只有沙甸魚罐頭先夠貼切。

文人責怪房東無情,亦怨香港土地太少,湧港人口太多。喺香港人口將近飽和嘅時刻,廣九鐵路復車。旅客多到可以疊成山,堆成垛,填成海。如果車廂不堅牢,一定會被擠得粉碎。佢哋大部分係難民,高等難民!佢哋有錢,要命,逃避現實,逃避戰爭,然而內地再沒有平靜的土地了,哪是天堂?只要有錢,就處處都係天堂。佢哋部分入住酒店,有啲就「打樁」噉見縫插針,插入白鴿籠。

而仙都唔仙吓,連房租都交唔起亦大有人在。班工人做到十指倔擂槌,膝頭撨眼淚,就連租金最平嘅咕喱館都租唔起,一窮二白,無處容身。為咗安身立命,佢哋露宿街頭,甚至有人要嚮鋪頭門前租一口釘,用嚟掛行李,真堪稱「貧者無立『錐』之地」現代版。
 
文人寄人籬下,總不能客場當主場,下逐客令。只得權充冷面笑匠,諷刺地幽自己一默︰「幸而我們貴國同胞,對於這,是滿不在乎的。—人多些,不更熱鬧麼?」

以前坐的士,收七毫,畀一蚊,找三毫,均均真真。後來到上海淪陷,大量「外江佬」走難落嚟香港,香港亦習染咗一啲上海逐蠅頭小利嘅惡習,市儈銅臭之極。老奉七毫收足一蚊,仲要多謝都冇句。「香港現在雖做了英國的驕子,仍不啻的僑胞們的好主人—庇託著,因僑胞太歡喜在那裧寄居了的緣故,實在島嶼太小了,不能相容了」

文化沙漠嘅迷思

喺中國大陸打到七國咁亂嘅時候,偏安一隅嘅香港得以暫享一時寧靜。雖然日本仔好似就快打到嚟香港,但都冇人理,冇乜人留意。香港居民就如同酒店侍者一樣,「永遠穿了黑色紮腳管褲子,白色的侍者制服……在外國的中國人,當然應該是這一付奴腔奴調……」冇主見,只識得唯唯諾諾。「香港的中國居民對於香港的防務尚未能充分注意,或者慣於被治的人倒以為甚麼事情都有治者代辦代管,無須自己用心,或者被治人民對於公務採取不問不管的態度,是他們沒有夠量參加政治所造的結果。」 所謂「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喺國家有難嘅時刻,香港仍然係一個紙醉金迷嘅城市。即使響起防空警報,市面上依然十分平靜,街頭人潮如舊,有錢佬依然食住手上嘅雪糕。

分享到些少公權力嘅人,就只顧拼命鑽營私利。魯迅同錫金南下時都舐過嘢,俾啲華籍警察陰啲陰啲,旁敲側擊,收佢哋錢。你精佢哋都唔笨,識得詐傻扮懵,揞實個銀包話一個鏰都無。可怒也!竟敢與本官作對?暗角打鑊又唔會嘅,但香港警察辦公有特別多方法。對住文人,警察都會講文化︰懷疑佢哋挾帶軍火,「例行」搜身不特只,翻箱倒籠都係「等閒事」,擾攘幾個小時,睇你重有咩符弗出?總之想及早放行,早日揸頸就命,乖乖奉上幾個大洋。當然,神憎鬼厭,掗掗拃拃嘅幫辦對住班街邊小販就唔會同你客氣,拳打腳踢,巧取豪奪,濕濕碎,見怪不怪。

「一到注定了要南下來,想著必須和這班消磨著、霉爛著的人生活在一起,人便會憂鬱起來。」 文人嘅憂鬱,莫過於對住呢班冷漠、自私嘅人。

1927 年,魯迅喺一次演講話香港係「文化沙漠」,自此成日被人掛喺嘴邊。而當時南來嘅文人,對香港嘅文化水平亦多加鞭撻。時人有詩︰「儒書枉讀暗心慚,不識士多與士丹。落後殖民文化陋,豈關語系屬東南。」便以強勢中原知識分子嘅身份俯視香港。於是,新文化運動著名嘅學者紛紛嚟到香港演講,頗有一做開荒牛嘅意味。胡適曾經豪言,香港應成為「南方一個新文化中心」。但因戰事頻仍,諸事不成,文人都覺得灰心失意,都覺得香港人係幾近無可救藥。

但魯迅嘅後半句往往就被人忽略︰「就是沙漠也不要緊,沙漠也是可以變的。」香港逐漸形成嘅獨有文化,已經有文人留意到。柳存仁覺得「坐『的士』去『士多』食『多士』」就係「標準的香港話」。即使字音從廣州話,但特殊的名詞,則非「香港仔」不會發明。

去與留

諸多忿恨,要喺香港濁世消磨,何解佢哋仲要山長水遠落嚟香港?久居比香港價勢得多嘅上海嘅楊歧彥同柳存仁都不約而同地答︰

「是自由的空氣。」

其實,曾幾何時,我哋又何嘗唔係同呢班文人一樣,都係一步一步一腳印,慢慢從教科書中美好嘅香港想像同憧憬之中走出嚟,認清香港嘅不足,拼湊一幅更完足嘅「香港印象」。遺憾嘅係,佢哋企喺十字路口,知道邊一條路係正確嘅。但卻駐足不前。點解?因為辛苦囉。

小思覺得呢班文人唔愛香港,但佢哋有唔愛香港嘅理由。避難所與難民嘅關係,總有日佢要飛返更遼闊,原屬於佢哋嘅一片天空。嗰塊想像中嘅神州大地,即使係死咗都要魂歸故土。葉靈鳳喺悼念戴望舒嘅悼文就寫︰「他終於能夠埋骨在新生的祖國的土地上;若是客死在這孤寂的島上,我想作為詩人的他,一定死得不能瞑目了。」香港,不過係危難中緊緊抓住嘅救命稻草。唔係生於此地,愛上一個抗戰嘅陣地、臨時嘅避難所多於自己嘅家。

「我一直都沒有愛你,我愛的是當做祖國的影子的化身︰而今,我已投入祖國的懷抱,享受他的溫馨與愛撫!我把影子拋給了深水埗吧…」

但生於香港嘅我哋,唔得,唔可以。

舊時代香港嘅面貌同今日嘅香港仲有好多相似或殘留嘅地方。今日好多人都食著碗裡的——立足本土,看著鍋裡的——北望神洲。「投筆從戎」那豪語是滬戰初發時文化人的一陣「戰時幼稚病」。今日,或者我哋對香港會有好多不滿,但好多時都係因為我們哋對呢一笪地方,仍然愛得深沉。

誠如一位作家蕭乾所講︰「門前雪總得掃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