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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姐

二姐

文:張若水@內地90後青年

很多時刻裏,我感覺到二姐對我的愛我勝過大姐姐的。

比如,每一年我的生日,二姐都記得。大姐姐好像結婚之後就記不住了。

比如,二姐給我打電話的次數遠遠多過大姐姐。大姐姐好像工作很忙的樣子。

比如,即使我長大了,每一年春節的時候,二姐還是會給我買衣服,即使那些衣服的款式不符合我的審美觀。但我還是滿心歡喜的,因為那是二姐的愛。

愛是沒有多少之分的,但是,愛如果有了比較,那就有了分別。

如果說我從來沒有埋怨過大姐姐,那是不誠實的。畢竟,我和大姐姐在一起生活的時間遠勝於與二姐相處的時間。

當我還在人間的入口處張望的時候,母親就一邊流著眼淚一邊擔著籮筐,四處咬喝了。左邊的籮筐坐著4歲的大姐姐,右邊的籮筐坐著2歲的二姐。如果說那是賣孩子,那是不正確的,因為那並沒有涉及到金錢交易。

母親跑了好幾個村子,也沒有送掉一個。只好把倆孩子又挑回家了。

父親罵母親沒用。

過了幾日,父親擔起籮筐,翻過一個小山丘,到了鄰縣的曹家嶺。

一戶有三個兒子的人家收養了二姐。他們沒有選擇大姐姐的理由很簡單,因為她太大了,她可能記得回家的路。

就這樣,二姐被送走了。

二姐被收養之後,母親終日以淚洗面,用她的話說,她的眼淚都快流幹了。

終究孩子是母親的心頭肉。思來想去,母親與收養了二姐的那家人定了一個協議:我們家和二姐的養父母家現在成為親戚,直到二姐出嫁,親戚關系自動解除。這就意味著,我們倆家人可以常常互相往來。

在80年代的王家村,或者80年代的曹家嶺,甚至時間再往前移幾個年代,像我們家這樣送孩子的人家已經司空見慣了。

除了送孩子,還有換孩子的。送出去的孩子一般都是女孩,換孩子的情況一般是一個家庭裏連生三四個都是兒子,另一家則是連生三四個都是女兒,於是這家用兒子換另一家的女兒,此乃換孩子。

至於把女孩子送走的原因,我想無非是跟我們家一樣吧。就是要生個兒子傳宗接代。當我的二姐出生之後,就意味著我的父母親用完了國家給他們的配額(在農村,如果頭胎是女兒,可以再生一個)。不過沒關系,上有政策,下有對策——送走一個孩子,就又空出來一個名額。

不過遺憾的是,任憑我父母親再怎麽努力,也沒有生出一個帶把的來。

在我之前,我的母親,有過兩個孩子,其中一個在3歲的時候夭折了,是個女孩;還有一個不小心流掉了,性別不詳。

五年之後,我又是以一個女兒的身份降臨在這個家庭了。

我的出生,無疑對我的父母來說,是一個打擊。

我的父親連我的「洗三」儀式都沒有來得及參加,就匆匆忙忙離開了王家村。

父親本不是王家村的人,他的母親生下他後不久就過世了,我的祖母就將繈褓中的父親抱了回來,當做自己的兒子養大。而我的祖母實際上是我的姥姥,我的母親是她的女兒。

母親比父親年長兩歲,他們像姐弟一般長大了。當他們到適婚年齡時,祖母開始憂慮,她憂慮養大的兒子娶了老婆忘了娘,她憂慮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於是,祖母想到了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安排母親嫁給了父親。

然而,這個兩全其美的方法雖保障了祖母的晚年生活,卻成了父母親命運悲劇的始端。

當父母親結婚之後,生兒子就成了他們的家庭重任。我的出生,終於讓父母覺得生兒子無望了。

王家村的「重男輕女」「養兒防老」等氏族觀念至今仍然保持完好。沒有人覺得生女兒是可以光宗耀祖的。

父親一看我不是男兒身,再也無法忍受村子裏的人指指點點,逃也似得離開了。

當父親收拾行囊時,他就做了要事業有成的決定,既然生不出兒子光宗耀祖,也要成就一番事業,衣錦還鄉,以此來報復那些曾經戳他脊梁骨的人。

故而,父親常年在外打拼,只有在祭祖大禮、過年的時候回王家村。

比我大七歲的大姐在寄宿學校上學。家裏只剩下母親和年邁的祖父母相依為命,還有半個留守兒童的我夾在他們中間。

待我長到三四歲的年紀,爺爺就常帶我去曹家嶺找我二姐。爺爺送我到二姐養父母家,就回去了。我則會留下來過幾宿。

我跟著二姐去放牛,我跟著二姐去池塘邊洗衣服,我跟著二姐去找她的小夥伴玩。反正,二姐幹嘛,我就跟著她幹嘛。

當然,我每次去二姐的養父母家,不僅僅是去培養我和她之間的姐妹情誼的,而是身負重命的。

當我要回家的時候,我就會邀請二姐去我家玩,這句話說來很奇怪,因為某種意義上來說,那也是她的家。

有的時候,二姐會去我家住幾日。

有的時候,她的養母不允,她就不能來了,這時她就把我送到王家村村口就回去了。

在二姐回曹家嶺的路上,偶爾會碰到在田間幹農活的王家村人,他們知道二姐是我們家送出去的女兒,就會逗她,問:「妳是哪裏來的孩子?」

「我是曹家嶺的。」二姐回答。

「那妳姓什麽呀?」王家村人繼續問她。

「我姓王。」二姐答。

「妳是曹家嶺的,怎麽會姓王呢?」王家村人笑著問她。他不知道自己的這句玩笑話對年幼的二姐的傷害有多深。

二姐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急匆匆地跑走了。

她一邊跑,一邊哭。

從那之後,若再有王家村的人問她姓什麽,她就回答他們她姓曹。

那時的我不明白,為何二姐沒有改姓曹。

長大了之後,我才想明白這個問題——因為是女子的緣故,她的後代不會延續她的姓氏,不管她是姓王還是姓曹,又有什麽關系呢?

當我邀請二姐去我家的使命沒有完成時,我又多了另外一項任務——給母親帶去一些曹家嶺的情報。

母親看我一人歸來,就會很失望,繼而帶著怒氣向我發問,「妳二姐呢?」

「姨媽(二姐的養母)不準她來。」我唯諾道。

「妳二姐在家幹嘛?」母親聽完我的答案更加生氣了。

「編鞭炮。」我望著我的大拇哥又從布鞋上開了個窗戶出來。

「她前天有沒有去上學?」母親繼續盤問。

「…….」我專心致誌地搖動著我的大拇哥,已經神遊太虛了。

「給妳新做的布鞋,才沒穿兩天,又壞了!」母親看我神遊了,音量立刻高了好幾個分貝,「看樣子得給妳打雙鐵鞋,妳才能穿不壞!」

那個時候,年幼的我並不清楚母親真正發怒的原因,只是隱隱覺得跟二姐有關。

母親一直有愧於二姐,特別是在讀書這件事上。因為,我和大姐姐都受到了良好的教育,而二姐連小學都沒有念全。

母親說,這都是因為她的養父母太愛錢的緣故。如果學校裏來人了,二姐的養父母就會讓她上兩天學,如果學校沒人管,他們就讓她在家編鞭炮以此貼補家用,二姐就在兩天去學校三天在家編鞭炮的情況下完成了她的小學教育。她的養父母沒有再讓她繼續上學,他們說二姐的學習成績不好。

母親難過的說,老是在家編鞭炮成績怎麽會好。

因而,每談及此,母親就會責怪父親沒有把二姐送到一個好人家裏。然後,他們就開始爭吵起來。

「這是妳二姐的命。」母親眼眶泛紅。

本來,二姐是有機會接受良好的教育的。因為一開始,母親把二姐送給了她40歲還未生育的姐姐。可是,二姐在大姨家總是生病。大姨很害怕,因為她曾經收養過好幾個孩子,但都因病夭折了,所以沒過兩天大姨就把二姐還給了母親。說來也怪,二姐回到家裏,病就好了。

二姐小學一畢業,就開始出來工作,然而,12歲的她在城市裏根本找不到什麽工作,因為她還是個童工。她的養父母不知道從哪裏給她尋了一份在桔園裏的工作——摘桔子。

母親覺得二姐太過年幼,不放心她一個人去外地。她到處走動,希望可以在家附近給二姐謀得一份輕松體面的工作,可是這對於一個農村婦人來說,太難了。到最後,她只能拜托一個在縣城開餐廳的人收留二姐做服務員。

有一次,一位母親的熟人在餐廳用餐,恰好那天母親去探望二姐,於是他問母親,「這是誰家的孩子,這麽小就出來打工了?」

母親聽了,淚流不止。

在二姐15歲的時候,母親決定把她要回來。她跟二姐的養父母說,她可以給他們錢。

然而,二姐聽說了這個消息,她並不覺得開心。

溫柔的她第一次歇斯底裏地跟母親吵了起來。

她流著淚,質問母親,「送走的人為什麽偏偏是我?」

「這都是沒有法子的事情,我也舍不得……」母親也流著眼淚,回答的很無力。

「沒有法子?家裏就多了我一個嗎?」二姐把多年積壓在心裏的不滿宣泄了出來。

母親以淚作答。

「當初送我走的人,是妳們!」二姐用手指著母親,「現在,妳想讓我回去?我爸媽把我養這麽大啊,妳想送我走就送我走,想讓我回來就回來,憑什麽啊?」

二姐蹲坐在地上,抱著自己,大聲痛哭。

母親站在二姐邊上,看著她的女兒,除了愧疚,還有心疼,她不知道此刻自己能做些什麽可以安慰她的孩子,她囁嚅著「造孽啊…」,像是對自己說的,又像是對著空氣說的。

當我夜宿在二姐養父母家時,二姐曾對我說過,她恨我們家所有的人,除了我,和我爺爺。

「最恨的就是妳爸妳媽。」二姐的眼睛在夜色裏閃爍著,我想那是因為淚光的緣故。

這個時候,我好像不能反駁她,「什麽叫『妳爸妳媽』?他們也是妳爸妳媽呀。」

我只能很天真地問她,「為什麽不恨我?為什麽不恨爺爺?」

「妳個孬子,妳那個時候還沒生下來呢!」二姐的聲音聽上去似乎輕松了一些,「我不恨爺爺,當然是爺爺對我好啊。」

二姐一說完,我就側過身去抱住了她。

二姐和大姐姐一樣,稱呼父親為「爺」,稱呼爺爺為「爹」,媽媽和奶奶還是媽媽和奶奶。唯一不同的是,二姐有兩個父親,兩個母親。

如果她表現出更愛哪一個家,另外一個家就會吃醋。她從小就開始學習如何權衡兩個家庭,如何用不同的樣子來對待兩個父親兩個母親。

二姐的養父母有三個兒子,也就意味著二姐多了三個哥哥。但是,她從小並未感覺到哥哥對她這個晚來的妹妹有什麽感情。我想,那大概是因為他們都年長二姐許多。最小的哥哥也要長二姐十歲的樣子。所以,很早,他們兄弟三個就從父母那裏分家出去獨立了,他們也就不再去管自己的老爹老娘。大哥,是個老實巴交的農民,二哥是個好吃懶做的懶漢,三哥常年在外奔波。

從二姐還是個在上小學的孩子時,她就開始編鞭炮掙錢養家,再到後來去摘桔子做各種小工,我很難不去猜測她的養父母從收養她的那一刻起,就把她當成了取款機。

二姐在縣城裏做了一年服務員後,就跟著曹家嶺的人去織裏做服裝了。

不知從何時起,我們那一塊的年輕人外出打工,就是去工廠裏做服裝,一直到現在,還是延續這樣的謀生風格。

當在寧波服裝廠工作的父親從裁剪晉升到經理時,他把二姐叫到寧波去了。

我想,當父親的事業有起色之時,他才覺得自己有能力補償他的孩子了吧。

二姐縱使心裏有千千萬萬的恨,但血緣的牽絆,再加上養父母那邊沒有能力給她更好的選擇,她也只能去投靠父親了。

然而,好景不長,二姐在父親的工廠待了3年就離開了,又回到織裏去了。

我想二姐離開寧波,大概是因為父親的緣故。

聽說,工廠裏有一個男孩子追二姐。父親知道後,就把那男孩的行李扔到大街上,叫他滾。從那之後,工廠裏再也沒有男孩子敢追我二姐了。

當二姐回到父親身邊時,父親開始覺得自己有責任有義務來教育自己的孩子了,所以幹涉女兒戀愛也在職責範圍。

記憶裏,二姐似乎寄過她和那男孩的相片回來給母親看。我想,那時,她應該是戀愛著的。

後來,在母親的調和下,二姐也斷斷續續回到父親的工廠。這期間,她不停地在父親的工廠和織裏的工廠跳躍著。

我想,那應該還是因為父親的緣故。

父親不是那種好脾氣的人,對自己的女兒也不例外。我們一家人都怕他。他罵起人來,那也是六親不認的。再加上他是工廠的管理者,為了更好的管理工人,有時難免需要耍些「殺雞給猴看」的把戲,所以二姐在這種情況下不得不扮演那只被殺的雞,雖然沒有到「被殺」的程度,但是常常被拿來以一儆百,她也受不了。

據說,有一年年底趕一批外貿童裝,裝箱發貨時發現有一大半服裝袖口的線頭沒剪,被全部送回車間重剪線頭。父親就站在二姐旁邊,把她罵了個狗血噴頭。

父親當然也會覺得對女兒太過嚴厲,所以前一秒罵了二姐,後面又會買一些水果零食給二姐。

二姐脾氣好,容易被感動。如果把二姐換做我,我肯定在父親那裏待不了兩天就跑了。

就在二姐再次回到織裏時,她遇見了我的二姐夫,沒過多久,她懷孕了。

那個時候她22歲,二姐夫比她還小兩歲。

父母親知道後頻頻嘆氣搖頭。

二姐夫長得不是那種討喜的樣子,況且家庭條件不好,父母感情也不和。聽聞他的父親找了一個跟他兒子一樣大的情人,常年不回家,還欠了一屁股債。

可生米煮成了熟飯,不管是哪邊的父母,似乎都無可奈何。

養父母那邊不開心的緣故,我想,一是因為以二姐的條件完全可以找一個經濟條件更好的男人,二是因為取款機跑到別人家去了。

父親此時雖無能為力,但還是與二姐長談了一次。

「妳現在也大了,不是小孩子,有些話我也不多講,講多了妳也煩。丈夫是妳自己挑的,以後跟著吃苦受累,日子過得不好,就不要來找我抱怨。我希望妳找個好男人,日子輕松,沒有那麽多壓力……」父親看著二姐微微凸起的小腹,長嘆了一口氣,「等妳們生了孩子,壓力就更大了……」

我無法揣測二姐當時的心情,但我知道二姐肯定是不開心的,因為這是沒有受到父母祝福的愛情。

然而,一個並無多少戀愛的經驗的女孩,一個未婚先孕的年輕母親,除了聽從命運的安排似乎別無他法。

二姐的肚子越來越大了,兩家的父母只能商量先給他們辦酒席,結婚登記手續只有等男方到了法定結婚年齡再去補辦。

父親給二姐準備了5萬塊的現金,算是給二姐的嫁妝。從二姐跟著父親做服裝開始,父親就在找一切的機會去彌補給二姐缺失的愛。然而,就算父親彌補一輩子,也無法抵消自己的愧疚感。

男方送的彩禮8萬塊,當然是養父母收著的,畢竟是他們養大了二姐。

二姐出嫁的那天,姨媽哭得很厲害。母親雖然沒有哭,但是也在抹眼淚。姨爹(二姐的養父)和父親則一臉凝重的樣子。

他們好似在出席一場喪禮,而不是婚禮。

二姐拉著我的手,拽得很緊,我感覺到黏糊糊的手心汗。

二姐扯了我胳膊一下,我才意識到她要下跪,我小心翼翼地攙扶著她跪下,我也跟著跪下來。

她聲音硬咽地唱道——

「我的媽呀我的娘,您為女兒辦嫁妝,十天趕三場,一月趕九場,大路走成槽,小路跑起毛。雞子剛開口,娘在路上走;麻雀進了林,娘在半路行;喜鵲落了窩,娘在路上摸;紅紅綠綠幾大宗,湊湊合合辦得多。我的媽呀我的娘,韭菜開花九匹葉,我娘懷我十個月。十月懷胎受苦難。十月一滿臨盆降,我娘分身在一旁,嘴巴咬得鐵釘斷,雙腳踩得地皮穿。醒來一看兒的身,是女非男娘傷心。娘的好處千千萬……」

此刻,鞭炮禮花震天響,鑼鼓喧天。

嘈雜聲淹沒了二姐的歌聲。我擡起頭,發現姨媽哭得鼻涕眼淚一把的,拉著二姐的手,大張著嘴說些什麽。

我附耳辨聽,原來二姐的歌早就唱完了,現在是姨媽答唱。

只聽見她在唱:「帶妳帶到十六七,才算曉得一點屎臭氣,屋下田裏曉得幫,爺娘疾苦會恤痛,哪個爺娘不上心。哪曉得,又哇女大要嫁人,爺娘哪裏舍得送出門......」

我擡頭瞧了瞧母親,她站在簾子邊,泣不成聲。

二姐的三哥不知何時走了進來,他背起二姐,走向迎親隊伍。

我跟在迎親隊伍後面,快步走著,看著二姐遠去的背影,我大叫了一聲「姐姐」。

二姐側過臉微笑,頭上的紅紗一半飄起在空中的樣子,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腦海裏。

鴻雁於飛,肅肅其羽。

我的二姐,她的乳名叫作「雁」。

2017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