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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內之必要

自從人類第一次踏上月球表面,到現在已經快有五十年了。不知道將來的人會怎麼看我們過去所經歷的這五十年,如果單從一種很傳統的科幻想像來說,他們會不會覺得我們這五十年是技術停滯的五十年呢?居然在空間旅行上面沒有任何跨越。記得我小時候,很多人還在預言人類到了21世紀初期應該就要在火星建立殖民地了。但現實卻是1972年之後,人類就連月球都沒有再上過一次。在我那個年代,還有一種被認為是未來洲際之間必然的交通工具,叫做「協和號」客機。它能以兩倍的音速,在一萬五千米高空飛行,從倫敦飛到紐約,只要三個半小時。可是最後,它不止不能普及,而且還被乾脆放棄。如果算上今天繁瑣擾人的安檢程序,現在坐一趟飛機所花的時間,其實比三十年前還要長。假如縮短空間距離是技術進展的目標之一的話,我們其實是退步了。

當然,幾十年前的人一定想像不到。原來我們在縮短空間距離的努力上的最大進展,竟然就只在手掌上面。出門不再必要,這是一個卧遊的年代。給我一部手機,我就能夠舉起全世界。

據說旅行的妙用之一是逃避現實。當然,無論我們去什麼地方旅行,我們始終都還處在這個現實世界之中。你去了巴黎,會遇見巴黎的現實;你坐在飛機上,那是飛機的現實;你在一個酒店的小房間裡頭休養,則有這個房間裡的現實。這些現實都不一定讓人愉快。人生實苦,那個在一般意義下總是帶着負面意涵的「現實」二字,是怎麼躲也躲不掉的。既然如此,何不乾脆認命?好好呆在房裡就是,正是躲進小樓成一統。

一生絕大部分時間都在今天的意大利和俄羅斯度過的法國人薩米耶.德梅斯特(Xavier de Maistre),可能是西方文學史上最有名的卧遊旅行作家。1790年,因為一場決鬥,他被判軟禁在家四十二天。那是歐洲文學史上最流行壯遊旅行文學的時期,似乎每個有點自尊的作家,都應該要來一趟長途旅行,記下自己所見的種種奇觀,去的地方越是遙遠越好,寫出來的東西越是離奇越妙。所以有些作家索性虛構,或者明言自己去的是烏何有之鄉,又或者假裝去過一些根本未曾踏足的異邦。受困在家的德梅斯特,反其道而行,帶著諷刺的心態,把那四十二天的經歷寫成了《在自己的房間裡旅行》。不是開玩笑,這真是一本遊記。就像德國學者斯蒂格勒(Bernd Stiegler)所說的:「室內旅行牽涉到的是一種陌生化,使吾人從日常的居住經驗之中退出,再用嶄新的角度去探索和描述」。「旅行不一定要抵達一個烏托邦,或者設定任何一個最終的目的地,反而可以是理應熟悉的此時此地;這種書寫不必描述一個如夢似幻的世界,它寫的是最庸俗的生活空間;不必去最遙遠的帶有異國風情的地方探險,就在當下,就在這個房間裡面」。「只要一個觀察者開始在室內旅行,這些被每一天的生活的灰黴所遮掩的空間,就會轉化成為最真實的經驗領域」。《在自己的房間裡旅行》是本令人一新耳目的遊記,讓人發現我們果然能在方寸之地漫遊,在一張椅子的椅腿上面看到最有趣的故事,在一塊地毯的邊角遇見壯美的天地。

雖然都是卧遊。但它和我們現在坐在沙發上上網衝浪,漂流全世界的那種卧遊是很不一樣的。我們如今偏好的卧遊,真能叫我們忘記現實,甚至身邊人的存在;而且不必自主,因為我們的眼球全都等着被人爭奪。但德梅斯特的卧遊,卻是把全部的注意力集中在身前最即時最直接的現實上面,關注其中所有的細節;同時還要我們發揮自主的想像力,就像燈塔的光束,一一掃過所有晦暗的角落。

在德梅斯特出版《在自己的房間裡旅行》的時候,笛福的《魯濱遜漂流記》已經走紅大半個世紀了,當時有很多人模仿魯濱遜的模範,寫一些背景設定在遙遠荒島上的故事。它們的共同點是儘管場所偏僻蠻荒,主角又只有一兩個人;但其真正關懷卻是整個不在現場的人類社會。也就是說它們要在一個人和一個島嶼上面,以文明的缺席去寫出它的存在。德梅斯特沒有這麼大的野心,他真的就只是寫他的住宅,一棟小小的,長方形的都靈公寓,如此而已。所以也就有人不滿,這是真正的躲避現實,忘記了外面更大世界的存在。凡是還帶着點知識份子良心的人,多半不會喜歡這種小資格調。

雖然德梅斯特沒有寫到窗外的世界,純粹內向;但是我們都知道一個房子必然有窗。憑窗眺望,外面的世界還是存在的。俗話講,距離產生美。透過窗戶,重度空氣污染下的街景有時候竟然也有一種朦朧。就好比我們偶爾會喜歡坐在窗前,看看外面的雨景,如果此時我真的走在街上,也許就很狼狽了;但幸好我在室內,路人的狼狽就成了我家牆上的一幅畫。我知道,這是一種更糟糕的小確幸,很沒有良心。不過熟悉攝影的人都知道,窗戶也是一個框架,它能夠為紛亂的世界定下一個觀察的角度,把看似迷茫的人間整理成一套得可以理解的敍述。更何況距離也是思考乃至於批判的前提,不站遠一點,沒有任何間隔,你就會被完全吞沒,不自覺地成為餵養現世母體的其中一塊小小飼料。

是的,一間有窗的房子就像一個「暗室」(camera obscura),早在《墨經.經說下》中被描述過的光學現象,透過一個小孔,外面的風景被顛倒過來,投射在室內的一面牆上。先有距離,然後有光,畫家就可以細緻地描繪這個在時間之流中被暫停下來的世界切片,不只透視萬物彼此的距離與各自的位置,更確定了觀照這個世界的主體所在,難怪很多人都認為它是文藝復興繪畫的起源之一。這自然是一種審美;可文藝復興從來都不只是一場美學運動,它更是理性的,以人的尺度去重新丈量世界,乃至於再想像新秩序之可能的嘗試。

原文刊在蘋果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