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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語》札記(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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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曰:「譬如為山,未成一簣,止,吾止也;譬如平地,雖覆一簣,進,吾往也。」(《論語•子罕》)

這一則頗費解。字面意思很清楚,費解的是其中義理,尤以前半為甚。

錢穆《論語新解》云:「本章言學者當自強不息,則積久而終成。若半途而廢,則前功盡棄。其止其進,皆在我,不在人。」這個解說點出了兩個道理,一是「自強不息,積久終成」,另一是「其止其進皆在我」,但錢穆沒有說明兩者的關係。此外,雖然「自強不息,積久終成」可以用來解釋「雖覆一簣,進」,卻不見得能解釋整則的義理,因為「未成一簣,止」看來是放棄而非進取。

成語有「功虧一簣」,典出《書經.旅獒》:「為山九仞,功虧一簣。」用來形容功敗垂成,前功盡廢,那不是好事,不應該仿效。孔子說的「譬如為山,未成一簣,止」,不就是功虧一簣嗎?怎可以用來表達「自強不息,積久終成」的道理?因此,我認為《論語》這一則的義理根本不是「自強不息,積久終成」;既然這樣,我也不認為錢穆須要解釋「自強不息,積久終成」與「其止其進皆在我」的關係。

那麼,這一則的義理是「其止其進,皆在我,不在人」嗎?那要看如何理解「吾止也」和「吾往也」的「吾」字。錢穆似乎是將「吾」理解為泛指的「我」,例如「我欲仁,斯仁至矣」(《論語•述而》)、「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一」(《莊子•齊物論》) 、「有我之境,以我觀物 [...] 無我之境,以物觀物」(《人間詞話》)中的「我」,不是實指任何人,所以表達的是有普遍性的道理。然而,這樣理解《論語》這一則的「吾」字,從而推出「其止其進皆在我」的道理,是說不通的,理由很簡單:對很多人來說,「其止其進」需要別人的指導或意見,否則容易出錯;假如堅持「皆在我,不在人」,便很可能只是自視過高、剛愎自用。換句話說,「其止其進皆在我」並不是有普遍性的道理。

我認為「吾止也」和「吾往也」的「吾」是實指孔子,這一則不過是夫子自道,沒有表達甚麼普遍的義理。《論語》裏有很多則的「吾」字都是實指孔子,例如「吾十有五而志於學」(〈為政〉)、「郁郁乎文哉,吾從周」(〈八佾〉)、 「吾道一以贯之」 (〈里仁〉) ;同是〈子罕〉篇,「吾」字實指孔子的也有多處,例如「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吾有知乎哉?無知也」、「鳳鳥不至,河不出圖,吾已矣夫」。孔子說「譬如為山,未成一簣,止,吾止也;譬如平地,雖覆一簣,進,吾往也」,是形容自己的修為,他已到達「其止其進皆在我」的境界;在別人是「為山九仞,功虧一簣」,在孔子則是應止則止,因為他有能力判斷,即使是只差一簣便完成,是否仍然有「止」的充分理由——如有,即止。

這時的孔子,也許還未到達「從心所欲不逾矩」的境地,但至少應該已是「不惑」了,所以才做到「其止其進皆在我」。對此,我們可以高山仰止,努力修養,希望有朝一日到達這個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