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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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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源:flickr

「跪——」族長的聲音在最後壹聲鞭炮停止時響起。滾滾濃煙還未散盡,空氣裏充斥的硫磺味,夾雜著雨後的潮濕和黴味,刺鼻得很。

祠堂裏擠滿了看熱鬧的族人。列祖列宗牌位前的案桌上,兩根紅燭燃燒得正旺,攢盒裏放著各式果脯和喜糖。父親伏在案桌底下燒紙,爾後將點燃的香插在香爐裏,母親將蒲團擺放在姐姐的腳下。

姐姐木然地抱著子添跪下,叩首。

「抓周禮——」隨著族長威嚴的聲音,我扭頭轉向方桌上的大竹匾,裏面放著算盤、毛筆、書本、玩具汽車、100元的人民幣、筷子、蔥、小鏡子等物品。

眾人的目光隨著姐姐將孩子置於大竹匾的中心開始,孩子的小手伸到哪裏,他們就要緊張壹番。

子添坐在那裏開心地笑著,壹會望望玩具汽車,壹會望望小鏡子。他好似做了壹個決定,向前爬著,小手伸向壹袋糖果,眾人笑道「哎呀,是個好吃佬!」

族長咳了壹聲,待眾人安靜後,族長揚聲道:「口中有福,享盡美味!」

眾人未料想到子添拿起糖果,又放了下來,朝旁邊爬去,眾人嗓子眼再次提起——他抓了毛筆!

族長即刻道:「學識淵博,前途無量!」

子添抓著毛筆玩了壹會後,又看了看四周,朝另壹邊爬去。「哎呀呀,抓錢了,抓錢了!」,眾人又搶先族長壹步道。

子添見眾人笑了,他也跟著笑了起來,他壹手抓著100元面值的人名幣,壹手抓著毛筆,壹臉懵懂的樣子。

「命中有財,壹生富貴!」族長的聲音穿透祠堂的屋瓦,響徹在整個王家村,壹遍遍地回蕩著。

母親將圍裙兜裏的糖果撒下,那壹把把的糖果像下雨壹樣掉落在人群裏。母親望著葡匐在地上搶糖果的大人和小孩,笑了。那抹笑裏有多年壓在肩上的重擔放下了,那抹笑裏有多年被人戳脊梁骨後的揚眉吐氣。

「辛苦太公了。」母親將圍裙兜裏的紅包轉移到族長的口袋裏,族長推回道「多禮了」。

「應該的,應該的。」母親滿臉笑容地擋回紅包。

「客氣了」,族長收下紅包,熱情得說,「妳家女伢給妳長臉了」。

族長的態度和當年村裏分山分樹時判若兩人。當時,族長攔住來抓鬮的母親說,冷冷地說:「沒妳家女伢的份」。為這事,母親氣得哭了壹夜。

大概是想起這些往事,母親的眼眶突然有些紅,不禁感嘆道:「我沒得用,伢幾個都不聽我的話!」

「奶奶」,美芬的孫女不知從哪竄了出來。

「小嘴真甜,妳奶奶教得好哇!」母親擡起胳膊擦了擦眼淚,又從圍裙兜裏掏出壹袋糖果給美芬的孫女,「拿去吃!」

「還不跟奶奶道謝!」美芬也從混亂的人群裏擠了過來,「天天在家喊著要來看弟弟,今天看到弟弟抓周,壹手抓錢壹手抓筆,比妳聰明多了!」

「長大了哪個曉得聰明不聰明!」母親的愁容已消散,「叫妳媽媽也給妳生壹個弟弟!」此刻的母親,只顧得「報仇雪恨」的痛快淋漓,哪裏還顧及「同病相憐」的美芬呢。

美芬雖未像母親壹樣招親,但是她和母親壹樣生了兩個女兒。為了延續姓氏和香火,美芬強迫已有身孕的小女兒與男友分手,逼她打了胎,為她找了上門女婿,生下壹個小女孩。

小女孩已經5歲了,前幾年常被美芬抱著來我家串門。每回,母親必得拿些吃食給小女孩。待她們轉身離去,母親就會酸溜溜地說:「當奶奶了不起了,還不是個沒把的!」

如今,母親挺直腰板做人了,再也不會有人說她「無後」了,村裏分東西也不再會少了我們家的份了。

「娣娣,妳男朋友今年沒跟妳回來啊?」美芬冷不防地壹個回馬槍殺到了我身上。

母親捅了人家女兒壹刀,我就得母債女還了。「人家家裏也要過年呀」,我應付道。其實我已經分手了。為了避免 「要被父母逼著去相親」,我必須得保守這個秘密。

「媽,回家了!」姐姐的救命聲穿過人群,終於到了回家吃長壽面的環節。

等我回到家中,壹房(宗族關系較近的支派,近支為壹房)的女人們也都來了。她們是為中午的宴席而來幫忙的:揀菜,洗菜,切菜,燒火,準備廚師要用的鍋碗瓢盆。

作為女人,我也被指派了擇大蒜葉的任務,負責剪去蒜須和枯黃的葉子。

壹房人中只來了壹個男人,他就是五爺,以前住在我家隔壁。他與父親站在走廊裏——抽煙,喝茶。

「娣娣,妳今年瘦了」,見我在壹旁忙活,五爺寒暄道。幾乎每年春節回來,五爺不是說我「瘦了」就是說我「胖了」,似乎比我自己還在乎我的身材。

我只得應壹句「沒瘦。」

「娣娣,今年怎麽沒帶妳男朋友回來過年?」五爺關切地問道。

「人家家裏也要過年啊」,真是怕什麽來什麽,又來壹個關心我感情問題的。為了轉移話題,我不得不明知故問起他女兒璐璐怎麽沒來。璐璐比我小5歲,大學壹畢業就結婚了。

「這嫁出去的女兒,還天天待在娘家?」五爺似乎有點不悅,轉而道,「我家現在的院子啊,不管下多大的雨,都淋不濕!我家新房用來辦酒席最好不過了!」

五爺家的新房是為了他98年的兒子所建的婚房,聽說比城裏的別墅還要氣派。想來五爺是瞧我壹直未去參觀,所以才像個房產經紀人壹樣,介紹起他家房子的種種好處來了。

「水冷吧?別凍著了!」五爺心疼地望著正在洗菜的五娘道,「不像我家壹開水龍頭就有熱水出來,跟城裏壹樣裝了熱水器!」

無人搭腔,即使是五娘也沒回應。

五爺可能是真的心疼五娘的手。因為以前,他們住在我家隔壁的時候,五爺常常幫五娘燒菜做飯,而且廚藝很好,母親只能羨慕「自己沒這個命」。

但是在外面,為了保全男人的自尊,五爺也只能嘴上說說。再關切,也不能擼起袖子說「我來洗」吧。

雨滴敲打著院子的水泥地,廚師手中的鍋鏟與鐵鍋相碰,女人們手裏的刀在砧板上刀起刀落。見無壹人回應他的熱情,五爺將對話指向了我的父親,「哥,現在就屬妳家院子最小了。」

父親不以為然地答了聲「對」。對於向來不喜歡農村生活的父親來說,他早在姐姐居住的城市備好養老的房子,所以給老房子升級家裝系統在他看來是浪費錢,若不是因為年邁的祖母還在,他或許不會回來過年。

「哥,慶有這兩年在外做承包賺了不少錢,少說也有兩百萬,在市裏已經買了兩套房子了!」五爺漫天飛舞的唾液裏都流淌著「羨富」,「還有,四華今年又換了輛新車,聽說花了三十幾萬!」

「娣娣」,父親叫著我的名字,打斷了五爺的喋喋不休,「去把桌上的碗筷收拾下!」

那是因為早飯過於匆忙而忘記收拾了,我正專心剪掉蒜葉的枯黃部分,沒搭理他。

「妳聽見沒?!」父親提高音量道。

「我正在忙,」我頭也沒擡,「妳站在那跟五爺聊天又沒事幹,就不能幫忙收拾下?」

「現在叫妳還叫不動了!」父親的臉陰沈了下來,他不喜歡別人反駁他,哪怕我有理有據。

父親見我仍沒挪動屁股,怒聲叫囂道:「這都是女人的事!」

「什麽叫’都是女人的事’?」我起身與他對視道,「難道洗菜揀菜燒飯收拾碗筷都是女人的事?男人就不能做了嗎?還不都是人做的!」

「反了,反了,反了妳……」父親氣得不知如何是好,正要教訓我時,姐姐抱著孩子及時出現了,「添添要爺爺抱呢。」

「來——王子添,爺爺抱。」父親接過孩子,轉過頭罵我「孽障」,說今天做喜事,看在王子添的面子上,不與我計較了。

王子添是母親用眼淚向姐姐求來的孩子。姐姐原本無意生二胎,無奈身為家中長女,只得肩負起這傳宗接代的重任來——生壹個隨母姓且能上族譜的孩子。

每次,父母親喚孩子的名字,壹定要連名帶姓地叫他「王子添」,生怕別人不知道他姓「王」。

宴席前的半刻鐘,壹房的男人們陸陸續續地來了,他們開始做「男人的事」——催客吃飯,安排席位座次,不可失了分寸;力求客人們喝得盡興,吃得開心,不可失了禮數。

十二點半已過,還未開飯。姐姐壹家急著回城,問父親可否提前開吃。

「那怎麽行?親戚還未到齊,不得提前。」父親答道,想了壹會,又說「妳們要是餓了,先把生日蛋糕切了吃吧。」

吃完蛋糕,姐姐姐夫說,「得走了」。因為下著大雨的緣故,害怕路上堵車,畢竟要開四五個小時,再加上明天就得上班了。姐姐抱著子添,快步走向車子。他們匆忙地就像逃難壹樣。

堂屋三桌、廂房三桌、庫房三桌、天井屋壹桌,壹共10桌的酒席。親戚們已悉數到場,也停止了誰坐上席的爭執,只等鞭炮聲響起——開飯!女人們雙手托著印有「喜喜」字的托盤——上菜,自是少不了雞鴨魚肉、豬羊牛肉,還有那團魚湯,18樣菜式將八仙桌擠得滿滿當當。

席間觥籌交錯,壹個個喝得紅光滿面,屋外人聲鼎沸,好不熱鬧。

臥房內的母親壹臉的不高興。

「忙了壹天,飯也不吃壹口!」母親坐在床沿上揉著發疼的腳踝,「我忙這些是為了什麽?還不是為了他們,就這麽急著回去,沒良心!」

母親不知道姐姐早就厭煩了王家村的風俗習慣,她也不知道姐夫根本不喜歡回來過年,她更不知道自己女兒壹家多麽希望在難得的春節假期出去旅行,而不是回來祭祖拜年辦酒席。

或許,母親是知道的,只是假裝不知道罷了。當然,她也並不覺得姐姐的「委曲求全」是「孝順」。因為,父母親對「孝順」的衡量標準與子女是不壹樣的。

父親正忙著生他外甥女的氣,哪裏能分身去生女兒的氣。

「眼裏哪有我這個母舅!」父親對著禮金登記本上的數字指責道,好似那數字得罪了他壹樣,「她看不起我家伢,我也不用看得起她家伢,後天她家伢酒席我不去!」

「妳壹個人去就行了!」父親轉過頭吩咐母親,「禮金再加兩百回過去就行了!」

「加兩百?是不是有點少?」母親答道,「加四百吧?」

「我說加兩百就兩百!」父親的音量陡然升高。

「妳們是不是錢多,給壹點我花花?」我的插科打諢招來的是父親的白眼,大概又是自己的「多嘴」惹得父親不快了,或許他以為我真的想要錢,畢竟他比鐵公雞還要壹毛不拔。

酒足飯飽,客人們也就要散去了。在離開之前,他們點評道——

「酒席闊綽得很!十幾個菜,桌子上都放不下!」

「廚子也請得不錯!羊肉燒得好吃得很!」

親戚們除了留下客套話給父母親,還留下剩菜殘羹給女人們收拾。清理掉滿地狼藉,刷洗完10桌碗筷,壹房的女人們才壹壹回去。

我提著的那壹口氣也松了下來,終於不會再有人來問男朋友的問題了。

我打開書櫃,捧出壹摞積滿灰塵的舊雜誌,恰在猶疑《青年文摘》還是《萌芽》之時,父親推門而入——「妳這麽大的人了,怎麽講話還跟小孩壹樣?講話不經過腦子!」

我的腦海出現了兩個聲音,壹個聲音說「父親五十幾歲的人了,從未好聲好氣地對我說過壹句話」,另壹個聲音說「這該死的門為什麽沒有鎖?所以他想什麽時候進來罵我壹頓就什麽時候進來罵我壹頓」。

父親見我沒吭聲,繼續惡聲惡氣地道:「大人講壹句,妳講十句!」

想來上午與他發生的爭執,是在五爺面前駁了他的面子,找我算賬來了。

「妳現在到底什麽打算?」,看我「乖乖」聽訓,他說要與我談談,連忙關上半開的窗戶,等待我的答案。

放下手裏的雜誌,我思考著該怎麽回答他的問題。我當然知道他問的是什麽,工作的問題已經在大年三十的晚上回答過了,可終究躲不過 「感情問題」。

「我暫時還不想結婚」。

這句坦誠之言把他氣炸了。「妳都二十七八了,還不結婚要等到什麽時候?村裏還有比妳大的女伢沒結婚嗎?」他咆哮得青筋凸起。

「別人結婚,我就要結嗎?」我不再沈默,聲淚俱下地反問他。

「為什麽要和別人不壹樣,為什麽別人能結婚妳就不能結?」父親吼道。

「我為什麽要和別人壹樣?我不是璐璐,我也不是王梨花,我是王娣娣!我不想結婚!」我像只受傷的獅子壹樣嘶吼著。

超過25歲的未婚女青年,在王家村就是異類,被孤立,被投射異樣眼光。而父親不過是要爭取跟大多數人同步——在適婚年齡結婚,在最佳生育期懷孕生子。

壹輩子跟著大多數人壹樣受罪享福,熱熱鬧鬧就好。

「妳不想結婚,妳想做什麽?」壹團黑影逼向我,「妳說說,妳想做的事哪壹件是對的?我叫妳做生意妳說要念書,我給妳念了!妳說妳要專升本,也讓妳去考了,結果呢?」

他不過是想讓我承認我沒有聽從他的建議,做了自己「想做的事」導致了失敗的結果罷了。

「妳不就是想讓我聽妳的話嗎?」我吼叫道,「妳說的都是對的,我說的都是錯的,行了吧?」

「我講的話,妳聽過嗎?啊?」他暴跳如雷,「念書念到腳肚子上去了,竟然這樣跟老子講話!就憑妳現在這樣,我看妳這輩子都壹事無成!」

「就只準妳跟我吼,我就不能吼妳了!」我哭喊道,我從未見他吼罵過姐姐,是因為姐姐聽他的話嗎?是因為他指望姐姐給他養老嗎?我快三十歲的人了,他卻把我當三歲的孩子壹樣罵。

若不是母親上樓來攔著,他就要動手打我了。

他走出臥室,又氣沖沖地折回:「我是要妳給我吃給我穿,還是要妳給我錢花?妳說說,妳工作這麽多年,我要過妳壹毛錢嗎?我還不是為妳好,為妳的幸福著想!」

「我覺得不結婚……很好,」我開始抽噎,「很幸福!」

「我不幸福!!!」,他面目猙獰地對我喊道,「養妳養這麽大,妳就用不結婚不生孩子來孝敬我?!!」

「好好跟妳爸爸說話,」母親淚如雨下,壹邊拉著父親,壹邊勸我,「他是看妳男朋友去年來過年了,問問妳今年為什麽沒來,他是關心妳。」

「關心我?」我轉向母親,「他壹上來就罵罵咧咧!為什麽今年男朋友沒來,我跟他分手了,分手了!」

我不想再編織什麽謊言了,「自己婚姻不幸福,有什麽資格來催我結婚!」

「妳不結婚談什麽戀愛?妳不結婚要帶什麽男朋友回來?妳不結婚回來過什麽年?妳不結婚工作了還找我要錢幹什麽?」他又開始談錢了,可我除了剛畢業時找他要過壹次房租錢,就再也沒找他要過錢了。

「妳沒要過錢?妳忘了妳帶的男朋友回來,我壹個紅包給了800,壹個紅包給了1000,妳忘了……」

沒想到連這些他都記得壹清二楚,在他眼裏我終究不如錢重要,我不過是他人生中壹項虧本的買賣罷了,「我還給妳!」

這是我第二次說還他錢的話了。第壹次是大專的時候找他要學費考本科,他怒斥我要把他榨幹才甘心。

「還不清了!」他吼道。

那壹刻,我恨不得像哪咤壹樣「剔骨還父,割肉還母」,至少這樣我就什麽都不欠他們的了。

「妳不該生我!」我痛哭流涕,「我壹生下來,妳就該打死我!」

「好好好,我今天就跟妳斷絕關系,就當作沒有生過妳,以後不用聯系了,也不用回來過年了!」說完這些,他走了。

「我不該回來過年……我不該談戀愛就帶男朋友回來,我丟了妳們的臉……」我哭著開始收拾行李,「這個年回來錯了……既然妳們都不歡迎我,我走好了,我走……」

母親拉著我的包,哭著勸我不要與父親鬧得太僵。

「鬧僵了又怎麽樣?」我怒聲道,「我又不要他養我!」

「別人家的孩子什麽都跟媽媽說,」母親哭泣著,「妳們什麽都不跟我講……妳不是說後天才走嗎?」

「妳別在我面前哭!」母親大概永遠也不會知道為什麽她的孩子對她只報喜不報憂,她也不知道我為何討厭她哭,「姐姐都如妳們所願了,妳們就不能放過我嗎?」

「妳姐哪裏聽話了?」母親哭訴著,「就算妳姐生了二胎跟我們家姓,難道我們就不管妳了?」

母親的標準多高啊!只有姐姐答應王子添上在我們家戶口上,且讓母親帶回農村養大,才能百分之百的向王家村人證明這個孩子是「我們家的」。

「妳爸爸說」,母親松開包帶,擡起手擦眼淚,「妳們不聽話都是我沒有教育好的結果……」

我可憐的母親啊,為什麽教育孩子是妳壹人的責任?為什麽只有聽話順從才是好的教育?

我壹手拽過包,飛奔下樓。

母親聲嘶力竭地在身後呼喚我的名字,眼淚奔湧而出。

而我沒有回頭。我跑出了家門,跑出了王家村,我向前跑著,跑著,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