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講故事不是小說家的專利:《哲學有偈傾》觀後感

講故事不是小說家的專利:《哲學有偈傾》觀後感

小弟是《哲學有偈傾》的忠實觀眾,通常做運動時就會上youtube收看重播。剛播出的一集主題是「從前有隻大灰狼」,嘉賓是董啟章先生,講論「故事」的意義。看著看著,實在覺得討論方向有點奇怪,錯失了良機去析述故事的本質。

所謂故事(story),也就是敘事(narrative)。要細分的話也是可以的,但此處從簡,就當兩概念互通。先講講節目討論了甚麼。主要的內容就是:古代「初民」、「原始人類」(董先生語)未發展出自然科學,因此要用故事去解釋世界,即經驗和自然現象,但然也涉及意義。中世紀教會壟斷一切,以《聖經》故事解釋自然,例如地心說。(其中一位主持人用「愚弄」來描述當時的境況。)到了啟蒙時代,自然科學得以發揚,故事的作用因而起了轉變,改為講論道理、價值,以及探尋存在感、抒發個人經歷等等。以往人人都講故事,現在變了主要由小說家講。後來的討論集中在究竟直接說理較好,抑或以故事言情說理較好,再進一步講論小說家都有分低手、高手。例如托爾斯泰、但丁等,就是高手。

我認為討論方向有兩大問題,導致無法講出故事的深入意義:(一)錯誤理解古代和現代、愚昧和理性;(二)把現代講故事的職能歸於小說家。

董先生用「初民」去概述古代人,說他們需要以故事—神話—去解釋世界,包括自然現象和痛苦等。雖然無明言,但隱約有種認為「初民」「民智未開」的想法。這論述有對有不對。首先,最出名的神話莫過於希臘神話。但如果古希臘「初民」真的「民智未開」,那麼我們便無法解釋,為何柏拉圖、亞里斯多德等都是古希臘人,幾何學等為何也是創於那個時代。

Durkheim研究部落圖騰信仰,提出對宗教的見解。他說我們常常以為宗教之所以出現,是因為古人要解釋「超自然」(supernatural)的事物,卻又缺乏現代自然科學的知識,所以才以宗教、神話等大量涉及故事的形式去解釋世界。Durkheim說這是錯的。宗教的基本形態,不是解釋超自然,而是解釋一切。宗教要解釋的不單是日蝕(天狗食日)、海嘯(鯰魚舞動),也要解釋日出日落、落雨天晴、花開花落。對於古人,根本無「自然」和「超自然」的界分:日出日落和日蝕海嘯,是一體的。現代人發展了自然科學知識,繼而把科學、邏輯可以解釋的歸為「自然」,無法解釋的歸為「超自然」。「超自然」根本是現代的概念。古代人用宗教解釋萬物的因果聯繫,其實是自然科學的雛形。

再談中世紀。其中一位主持說,中世紀天主教會強盛時代,有人提出日心說而被燒死,哥白尼的結局也很悲慘。首先,哥白尼的結局一點也不悲慘。在其之前,Brixen教區主教Nicholas of Cusa已經提出對地心說的質疑。哥白尼正式出版《天體運行論》前,論述已經廣為流傳,甚至引起當時教宗和一些主教的興趣(是真的有興趣,不是反話)。一位樞機甚至去信呼籲他盡快把論述寫成書並出版。而哥白尼遲遲不肯出版,有說是怕教會壓力,也有認為是怕受到天文學界同儕的批評。書出版後,並未受到很大批判。而哥白尼也得以終老,享壽七十。有趣的是,該書是在哥白尼死後數十年方才惹來批判,被教廷列為禁書。中世紀天主教會對科學的態度,絕對不是主流認為般非黑即白,不過有點離題了,有機會再多談。

好了,回到故事的議題。進入了所謂「啟蒙」後的「理性」時代,自然科學成為常識,一般人是否就停止說故事?說故事是否成為了小說家的專利或職責?當解釋事物的責任交了給自然科學,故事是否就變成了主要是說教、談道理,以及言抒發存在感和個人經歷?以上皆否。節目的討論會走這方向,我認為其中一個原因,就是請了小說家做嘉賓。

其實甚麼是故事?人類自古以來(真的是自古以來呀)就是會說故事的動物,也是唯一會說故事的動物。人要說故事,與其說是要解釋現象、說理,更準確應該說是為了要理解「處境」(situation)。其中一位主持人有提及situation,但無深入講下去,實屬可惜。甚麼叫理解「處境」呢?簡單而言,就是要make sense。Makes sense of what? Make sense of ourselves, make sense of the world. 故事的最大特質,就是有始有終。人類要理解自身的處境,必須要找到一個開頭,繼而有個結尾,或預想一個結尾。我們日常的思考,極大部分都涉及故事。例如我們會說:「今朝……」、「嗰日……,然後我咪……囉。而家就……喇」、「中學畢業之後……」、「自從出咗黎做嘢……」、「第時咪可以……」。而主持人稍有提及的月曆,也是好例子。無錯,全部都有時序、有階段。我們是要靠敘事來解釋自己、解釋身邊事物,甚至令世界變得可以理解(understandable)。講故事,本身就是理性的行為。人類之所以是唯一會說故事的動物,正正因為人有理性。因此故事從來不只是說教、講道理,而是幫助人能理解自己的存在的本質、意義,和事物的演變、因果、法則。自然科學或許解釋了部分所謂「自然」事物的因果,卻未能解釋人生際遇、歷史變遷的因果。所以,如果說「初民」以故事形式把廣義的「經歷」寫下來,那麼現代人並無停止這種行為。

除了以上日常生活中常常聽到甚至自己會講的故事之外,社會上也有很多故事:「香港以前是小漁港,後來被英國佔領,繼而回歸祖國,變成國際大都會」;「嗱,細個好好讀書,之後入好大學,跟住就可以搵到份好工,將來生活就會安穩」;「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英國殖民者為香港帶來普通法制度,建立了司法獨立體系,繼而令香港人得以享有法治」等等。這統統是故事。有說理,有言情,有歷史論述,有社會主流意識。甚至我們所謂的「人生」,本身就是「故事」。有趣的是,這一集的《哲學有偈傾》,也是深深受一個主流故事影響:「古時人類迷信無知,信滿天神佛。到了中世紀天主教會以教權壓倒一切,世界進入了黑暗時代。到了啟蒙運動,光明終於驅散黑暗,人類進入了理性時代。」這個故事,其實就是現代西方的主流論述,背後隱含的訊息,就是人類文明是進步的,科學理性是人類的最終歸宿。當然,這個故事的舞台,其實只是歐洲。而且忘記了古希臘的哲學,也忽略了中世紀時代的科學發展。正如主持會說現代一些哲學家如沙特、卡繆等會以故事講哲學,特別是存在主義,但似乎就忘記了莊子很早以前便是以故事講哲學。

如果說故事有「哲學性」,應該在於故事如何與人的「處境」扣連。哲學家會否用故事說哲學、直接說理是否好一點、誰是高手等,我覺得反而是次要的。

最後一點題外話。我自己研究興趣是社會運動和抗爭政治,而社會學家早就發現故事是抗爭政治重要一環。例如研究個人故事如何能牽動群眾情緒繼而可以動員,或甚麼情況下講故事比講數據更有說服力等。人未必會因為見到貧窮人口增加而有所感觸,卻可能因為聽到有窮人因為無法抵受生活壓迫而自殺,繼而奮起抗爭。有興趣的朋友,可以讀讀Francesca Polletta的《It Was Like a Fever: Storytelling in Protest and Politics》,以及Frederick Mayer的《Narrative Politics: Stories and Collective Action》。研究公共政策的朋友也可參考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