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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什麼人的白──回應《中英街一號》的洗白論

洗什麼人的白──回應《中英街一號》的洗白論

《中英街一號》最有趣的地方是,有人認為電影借雨傘令反左派人士同情67暴動(洗白論);有人(例如我)恰好相反,覺得電影借67暴動讓反雨傘人士理解雨傘。洗白論者如四維出世,立論方法完全悔辱自己作為一個影評人的身份,沒有討論價值。

程翔老師早前在「眾新聞」的文章則提供了清晰而實質的討論基礎。文章最有意思的部分,是老師對角色塑造的理解──「對於參加『67暴動』的青年人,導演把他們塑造成為一種充滿承擔精神的人,卻對『雨傘運動』的青年塑造成一個不負責任的人」。此說法無從反駁,卻又可以完全推翻,因為這番描述是主觀的。

同為觀眾,我不覺得電影中67青年的形象是「很陽光的,充滿正義的、勇於慨然赴義的」,對我來說,戲中的振民是可悲的、是被煽動的、是滿腔熱誠而自相矛盾(如蝴蝶酥)的(這不也是藍絲父母輩對我們這一代的眼光嗎?)。是的,我有同情電影中的振民,但感性上的同情與理性上的認同,是可以有分別的。至於雨傘青年的形象,觀影過程中我沒有半點責難過一航潛逃。年青人本來就不應承擔這些社會包袱,逃避了我同情當中的無力與困惑,又怎麼忍心荷責?

「67暴動」與「雨傘運動」其中一個最大的分別是兩者暴力程度不同。67有恐怖主義式的暴力行為,包括炸彈和殺人;而「雨傘」則是涉及傷人程度的暴力,相差甚遠。導演沒有迴避67的暴力,程翔老師是嫌他表達得不夠清楚。程翔老師批評電影有關「左派觀點」與「非左派觀點」的呈現手法輕重不一,前者以影像表達,後者僅以聲音。事實上,「非左派觀點」除了聲音,還有警察被射殺、群眾被煽動、麗華質疑等等情節,均以「影像」方式呈現。麗華/思慧是電影的敍事觀點,也是導演希望觀眾代入的視角,這一點尤其重要。

另一個「67暴動」與「雨傘運動」的最大分別是, 「67暴動」一般被視為深受親共組織以及文化大革命影響的一場運動,而「雨傘運動」則是一場人民自發、民主覺醒的運動(可是在一些人眼中,「雨傘」同樣是受外國勢力煽動的結果)。所謂「67」與「雨傘」並置的問題,是借「雨傘」洗白了「67」(同樣是自發覺醒),或籍「67」抹黑了「雨傘」(同樣是受唆擺煽動);關鍵在於觀眾如何理解電影中振民等人的行事動機。

「老師灌輸英國殖民地統治的不道德性、全體學生站立起來表示要出來抗爭」、「工會領導人強調要鬥爭,工人同仇敵愾地、義憤填膺的響應」這幾場程翔老師看來「大義凜然」的戲,在我看來卻是幾場明明白白的煽動戲碼。或許是出自我本身對「文革」、「67」、「毛主席」、「毛語錄」的反感;但更重要的是,導演從來沒有呈現振民此一角色理性而富思辯能力的一面,面對麗華的質疑,振民從來都是含糊無力的。 電影中的傘後部分,雖然也沒有篇幅刻畫青年覺醒;但毛語錄換成了學術書,也沒有青年被煽動的畫面。兩場一航抗爭的情節,均是一航看見鏟泥車強行與黑道干涉而決心挺身而出的。

同一套電影,不同人有不一樣的理解本不出奇,但理解如此截然不同,就是電影最堪玩味之處。如果我的理解,不單單是我的理解,還是一部分人的理解的話;那麼更加重要的問題是──哪種人會傾向哪種方式的解讀呢?

早前看完《地厚天高》,覺得電影呈現了年輕一代抗爭者的面貌,想過帶藍絲父親賞映,但再三細想,覺得《地》還是不適合他觀賞的。對他來說,我想《地》和梁天琦無疑是太過激進的,梁天琦戲言要在參選名號加上「暴徒」別名,恐怕只會令他更覺反感。但《中英街一號》卻不同,是一部很適合帶他入場觀看的電影。

電影的第一部分,講「67暴動」,最能代入67青年的觀眾是什麼人呢?大概就是工聯會陳婉嫻這樣的人物,也就是我的藍絲父母輩之流。不用洗,他們對67的理解本身就是「白」(或偏向白),充滿同情和諒解。那幾場我看來煽動味濃的情景,他們大概有程翔老師所謂「義憤填膺」式的 共鳴;更不用說振民犧牲時,他們會感到傷痛和無力了。

看到這裡,他們帶著對67「義士」的悲憤和同情;電影筆鋒一轉,講到傘後的一場土地抗爭,他們又會有何感受?電影會否發揮到移情作用,將他們對67「義士」的感受(在不自不覺間)轉移到傘後青年──那一群他們一直不理解、不同情、甚至憎恨的人身上?尤其故事中的青年主角由一樣的演員擔任。

到底電影是洗什麼人的白?對於沒經歷67、投入雨傘的我輩,我不知有多少人看完《中英街一號》之後,會變得認同「67暴動」?(我暫時身邊的朋友一個都沒有)即使兩代年輕人的可悲與無力是相通的。如果《中英街一號》的確有洗白效果,恐怕最大的洗白力量, 是「洗白」了藍絲父母輩對雨傘青年一代的「黑印象」。電影假借他們對67青年的理解與同情,會不會也令他們對雨傘青年多了一份理解與同情?

如今批評《中英街一號》洗白67的人,是深明67暴動劣行的人,電影同樣洗不了他們的白。他們擔心的,莫非是怕電影洗了不解67、無心雨傘、對政治一無所知的觀眾的白?即便如此,我最後一道問題是──就算電影的確「洗白」,但洗白「67暴動」與洗白「67暴動」的參與者是不是完全一樣?至少電影沒有「洗白」政權的一面,而電影無疑呈現了「67暴動」參與者有血有肉、有情有義一面的。但是不是所有「67暴動」參與者都全然十惡不赦?我們當然不可以對殘酷的政權寬容;但對於中槍身亡、空流熱血的悲劇小人物振民,我們難道真的不可以投下一絲同情?畢竟每個年代都有當時龐大社會機器之下的犧牲品,振民不幸是其中一個。

我喜歡《中英街一號》,認為電影大膽將「67青年」與「雨傘青年」並置,將政見兩極的觀眾,以電影的軟性手法嘗試令他們錯位轉移,投入對方的視角身份思考想像,激發聯想與討論,這是《中英街一號》最有價值、也是高明的地方。

我不是說電影沒有瑕疵,什麼電影沒有瑕疵呢?《中》片結尾,思慧為權伯另覓新地,重新耕作,我認為這是電影的最大敗筆。──如果權伯還有田可以種,如果問題還有解決方法,如果現實還有如此顯而易見、伸手可觸的希望;那麼,這個社會也不需要這套電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