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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阿叔之死

彭阿叔之死

(壹)

彭阿叔就是被「厲鬼」纏身之後,才喝了百草枯死去的。

身著法衣的道士,左手持帝鐘,右手拿拂塵,隨著法鈴震動,跟隨其後的道士們擊打鐃鈸、敲響雲鑼。為首的道士打出連續的嚇人呼哨聲,後面的道士們開始圍著火堆疾走。

為了驅走厲鬼,保家人平安,彭阿叔的妻子不得不請道士做「燒鏈過火海」的儀式。

火燒得正旺,兩條粗長的鐵鏈在火堆中被燒得通紅,仿佛兩條竄出的火蛇。這場法事從天黑之後開始,將壹直持續到鐵鏈燒斷。

在超度橫死亡魂的儀式期間,彭水灣的村民們不得睡覺。若有人撐不住打了個盹,就會被驅出的惡鬼侵入體內。

很多時候,超度的不是亡魂,不過是生者罷了。

據說被惡鬼上身的人會性情大變,喜黑怕光,控制不住自己的思想,身體常感到不適。

彭阿叔的妻子王阿娘和兩個女兒,身著孝衣,形神枯槁。彭阿叔的兩個孫女和壹個外孫女笑嘻嘻的,因為年幼,她們不知道她們失去了什麽。

彭阿叔的大哥和三個弟弟的臉上,未顯示出任何悲傷的神情來。

對於彭阿叔的不得善終,彭水灣的村民們發出壹聲聲的嘆息。他們說,彭阿叔是個老好人,壹定是因為他幫忙賣掉彭七爺去世時沒放完的鞭炮,被彭七爺的鬼魂上身了。

彭阿叔的家人,是在壹個月前才知道他辭去了在窯廠做了十年的脫磚坯工作。離職後的彭阿叔,成天在外晃蕩,有時會躲到深山老林裏,不回家。

王阿娘氣得罵他是「好吃懶做!」

彭水灣的老人說他是「中邪了!」

某個晚上,壹家人準備熄燈睡覺,發現彭阿叔不見了蹤影。屋前屋後找了個遍,最後在豬欄裏找到了彭阿叔。

「大,妳這是怎麽了……」大女兒珍珍望著傴僂的父親,聲淚俱下,「大,妳莫嚇我…….」

彭阿叔眼神空洞,許久之後,他喃喃道「大不中用……閻王爺派黑白無常來接我了……」

「大要去見閻王爺……」彭阿叔朝豬欄的方向走動著,「鬼差在路上了……」

「媽,媽……我大…….」珍珍和王阿娘哭成壹團。

(二)

第二日,王阿娘去了王家村。午後,隨王阿娘壹起回來的,還有王家村的風水先生。

風水先生前腳剛踏進彭阿叔家客廳,後腳就邁出了門口,站在走廊上,望著院內的壹棵榕樹道,「樹頂見屋,必見鬼屋。」

風水先生連連搖頭,「陰宅啊。」

「求您救救珍珍他大!」王阿娘雙手顫抖地奉上壹疊鈔票。

風水先生接過鈔票,悠悠道,「避煞化解之法——立馬叫人砍了這棵樹!」末了,不忘囑咐壹句「往後也莫在院內栽樹了。」

當天傍晚,那棵長了十幾年的榕樹,倒下了。

自此以後,彭阿叔不躲在豬欄裏了。等壹家人入夢後,他就到村子外晃蕩。

起早幹農活的彭水灣村民,有時看到彭阿叔躺在草垛裏,睜大著眼睛,把過路人嚇得半死;有時看到彭阿叔抱著壹棵老槐樹,嘴裏念念有詞,聽不清在說些什麽,過路人上前去搭話,彭阿叔也不理睬。

有壹天,挑大糞的彭小毛撞見彭阿叔站在池塘裏,嚇得彭小毛趕緊扔了肩上的糞桶,跳到池塘,拉住已被水沒過腰的彭阿叔。

彭小毛將濕漉漉的彭阿叔背回家裏,對著王阿娘叫道「肯定是被水鬼拉下去的!」

王阿娘這才察覺到事情的嚴重性。安頓好彭阿叔後,她讓大女兒珍珍在家照料著,自己去曹家嶺請來了神婆。

神婆來到彭阿叔的床前,對著珍珍吩咐道「把妳大扶起來。」

彭阿叔攙著珍珍的手,按照神婆的意思跪下。

神婆點燃王阿娘遞過來的黃表紙,爾後從懷裏取出壹張畫滿看不懂符號的黃紙,朝著彭阿叔念——

「我是天目,與天相逐。睛如雷電,光耀八極。徹見表裏,無物不伏。急急如律令 !」

神婆燒掉手中的黃紙,取過王阿娘準備好的白色瓷碗(內有半碗水),將黃紙燃盡的灰抓到碗裏,晃動幾下之後,將瓷碗放在彭阿叔的手上,命令他喝下去。
彭阿叔仰頭喝下。

「大——」,珍珍的眉頭皺成壹團,轉向她母親,「媽,這麽臟的水喝下去——」

「不要亂說話!」神婆厲色打斷她的話,「妳們先在屋子裏待著,在我布好陣前,不要出來瞎轉,萬壹碰到什麽就壞事了!」

說完這些,神婆從她隨身攜帶的包裏倒出幾只鞋來。先在彭阿叔的房門頭上掛好壹只鞋子,相繼在臥房、廚房、大門口都掛上壹只鞋子,意為「辟邪」。

然後,神婆點起壹把香,走到屋外,將手中的香壹根根圍繞著彭阿叔家的房子插下。

「這是幹什麽?」珍珍不解道。

「此乃封房,任何鬼怪休想進家門!」神婆這次沒有發怒,「過幾天妳大就好了!」

「多謝神婆!」感激涕零的王阿娘,從兜裏掏出壹疊鈔票,雙手奉上。

神婆笑著接下王阿娘的錢,說「我不過是積德罷了」。

(三)

過些日子,彭阿叔的狀況似乎有了些好轉。但仍時常不語,連他最愛的孫女喊他「爺爺」,也仿佛沒有聽見壹般,坐在院子裏發楞。

王阿娘心想彭阿叔可能是生了什麽怪病,決定和珍珍帶他去鎮上的醫院檢查檢查,抽血尿檢B超胃鏡全都來了壹遍,楞是啥毛病也沒有。

醫院的檢查結果,使得王阿娘對彭阿叔被惡鬼纏身更加確信無疑。這只連黃大仙附體的神婆,遠近聞名的風水先生、以及西醫的先進儀器都無法對付的惡鬼,不得不讓王阿娘懷疑,糾纏彭阿叔的惡鬼不只彭七爺壹個,說不定要好幾個纏著他,可憐的彭阿叔!

王阿娘別無他法,開始吃素念經,在家熏艾(據說,鬼怪不喜歡艾草的味道);每天燒香拜佛,拜托各路神仙,王阿娘頭都磕碰了,只求驅散彭阿叔體內的鬼們。

王阿娘不知道的是,這些厲鬼,沒有哪路神仙能奈何得了。兩周後,王阿娘和珍珍再次來到了鎮上的醫院,還有躺在急診室病床上的彭阿叔。

「醫生,今天忙得很吧?」彭阿叔笑著和醫生寒暄,似乎急診室內彌漫著的刺激毒物味混雜著的酸味對他沒有絲毫影響。

「是啊,」醫生勉強擠出壹個笑容,「妳現在想不想吃點什麽?」

「我高興得很,」彭阿叔神情安然,「我從來沒像今天這麽高興過。」

與醫生說著話的彭阿叔,仿佛之前的那些苦痛已經離去了,仿佛附在他體內的厲鬼們也離開了。

醫生露出壹絲苦笑,示意王阿娘和珍珍出來談話。

「妳們準備後事——」醫生還沒有說完,整個急診室只聽見王阿娘哭天搶地之聲。

「不是洗胃了嗎…….我大剛剛不是和您說話來著,他好好的呀…….」珍珍哭著乞求,「醫生,您救救我大……」

「百草枯服用40毫升以上,中毒的死亡率基本上都是100%,妳父親他喝了100毫升……」醫生解釋道,「妳們節哀順變……」

從醫十幾年來,醫生在急診室和血液透析室接待了太多服用百草枯的農民,「我從未見過喝下超過15毫升百草枯還能活著出去的。」

從醫院回家的路上,彭阿叔開始說不出話來,呼吸也變得費力而急促。到家後的第二天,彭阿叔的口咽部已經潰爛得厲害,接著就開始吐血,吐出來的血,王阿娘怎麽也擦不完。

珍珍的眼淚從父親的手背上滑到她的手心裏,她緊緊握著父親的手,想要從閻王爺手裏拉回父親,她的肩膀因為抽噎的緣故而抖動著。

「爺爺,妳吃冰棍,」彭阿叔3歲的小孫女跑到床前,手裏拿著根冰棍,「吃了冰棍就不痛了。」

「媽媽,爺爺睡著了。」 小女孩站在床邊,望了望流淚不止的母親,又望了望嚎啕痛哭的奶奶,不知所謂。

村裏人聞訊,紛至踏來吊唁。

離去之後,他們不免討論起彭阿叔的死來。

(四)

「聽說,彭阿叔是神智不清,拿了池塘邊的農藥瓶子裝水喝才中的毒?」

「根本沒有的事!他們家裏人怕傳出來丟臉吶,扯謊妳也信!」

「那是彭阿叔自己喝的農藥?不是被鬼纏身嗎?」

「有可能是彭七爺的鬼魂!他跟之前的彭栓壹樣中了邪……」

他們口中的「彭栓」是壹個因為「中邪而壹把火燒了房子的退伍小夥。彭栓在患病前,是個長相帥氣又懂事的年輕人,深得彭水灣長者的喜愛。三年前,彭栓開始「中邪」,瘦得不成人形,每天晚上跑出家門,跳過池塘跳過水井。

他的父母為了防止他跑出來,只好把他鎖在房間裏。某天下午,正在棉花地鋤草的彭栓父母被鄰居告知,他家房子著火了。當年邁的雙親看到兒子燒焦地不能辨認的軀體時,痛不欲生。

大學讀心理的王家表妹曾提了壹嘴彭栓是不是抑郁癥,要不要去醫院看壹看。姨娘超她使了使眼色,笑道「小孩子別瞎說」,便把話題岔開了。

「抑郁癥」這種病,彭水灣的村民聽都沒聽說過的。至於他們想尋死,那都是「想不開」,「心情不快怎麽能算是病」?

人們對不了解的事物,總能與鬼怪扯上關系。像彭栓和彭阿叔這樣從前好好的人,突然變了樣,不是中邪,又是什麽?

「我估計,彭阿叔是真的想尋死……」

「我聽說啊,王阿娘就罵,妳個臭不要臉的……」

他們聲音慢慢放低了下去。大家會意,他們在說那件事。那個彭水灣村民知道的而彭阿叔家人想要掩蓋的「秘密」。

十年前,彭阿叔也是彭水灣外出打工的壹份子。他和家裏其他四個兄弟,在外面修鐵路。有壹年春節回來,王阿娘叫他以後不要出遠門了,到家門口找點事情做。

「錢是沒有外面掙得多,總好過妳出去逛窯子!」王阿娘滿臉怒色,聲音響徹了半個村子。

彭阿叔自知理虧,沒吭聲。

「還搞了壹身病回來!」王阿娘罵罵咧咧。

晚上,彭阿叔回到房間,準備睡覺。被王阿娘罵了出來——

「妳去外面客廳!」王阿娘將被子往地上壹扔,「莫把病傳給我!」

彭阿叔默默地撿起被子。老婆的嫌棄讓他心裏十分難過。

很快,整個村子裏的人都知道彭阿叔得了「梅毒」——壹種生活作風不正的病。

(五)

在外修鐵路的時候,碰上休息不用幹活,彭阿叔和其他修鐵路的工人就會在壹起打牌解悶。有時牌也懶得打了,大家就喝點啤酒吹吹牛,男人們幾句話以後就離不開女人了。

有些工人是像彭阿叔這樣與老婆長期兩地分離、壹年才能回家壹次的,其他的是年輕未婚的或者年長的寡漢。這種時候,大家都異常的苦悶。

「我們去人民廣場走走吧。」有人發出暗號。

每天晚上六點半以後,壹些濃妝艷抹的女子或站或蹲在廣場上,她們的年齡在30歲左右。她們只要看到像彭阿叔這樣民工打扮的男人,就會上前來拉住他的手。

「大哥,玩玩吧?今天我還沒有開張呢!30塊錢怎麽樣?」晚上七點半,彭阿叔被壹穿紅外套的女子攔了下來。

彭阿叔就這樣開始了第壹次性服務購買。

紅衣女子帶著彭阿叔到壹家賓館的2樓,在去往紅衣女子房間的走廊上,彭阿叔看到每壹個房間門口都站著衣著暴露的女子。

壹進房間,紅衣女子就開始脫衣服,壹邊脫壹邊催促彭阿叔快壹些。

「十分鐘,速戰速決。」紅衣女子說。

自此以後,彭阿叔每個月發了工資就會去找小姐,有時在人民廣場,有時在洗頭房。

至於保護措施,是超出彭阿叔考慮範圍的。壹是戴套不舒服,二是「艾滋病」這種病是富貴人得的。當然,陪著壹起冒風險的還有提供性服務的小姐們。

彭阿叔覺得自己是「倒了血黴」才得「梅毒」的,因為之前他沒聽說其他工友得過性病。

「梅毒」——這兩個難以啟齒的字,是將彭阿叔釘在恥辱柱上的釘子。

彭阿叔在地頭田間行走,遇到村裏人時,頭總會不自覺地低下去。

彭阿叔壹下子覺得自己的頭有千斤重,頭痛欲裂,使得他整宿整宿都睡不著。他起身,望著院子裏的榕樹,第壹次他有了想死的念頭——吊死在樹上,壹死百了。

壹想到女兒們看到自己掛在樹上的樣子,彭阿叔打消了上吊的念頭。比起尋死,或許離開彭水灣是更好的選擇。跟著幾個兄弟去城裏打工,這樣的話,他就聽不見王阿娘的爭吵不休,看不到彭水灣村民們嘲弄的眼神。

王阿娘不允,理由自然是害怕彭阿叔把辛苦錢用到小姐身上去了。

「家門口能找到事情做就別去城裏了,我在服裝廠做裁縫也能掙些錢。」珍珍勸道。

彭阿叔想讓大哥勸勸她們娘倆,大哥卻跟他說——

「二弟啊,現在不比前幾年了。」大哥遞了根煙給他。

彭阿叔搖搖頭,「戒了。」

「不識字在城裏混不下去啊,妳人又太老實,在外面肯定是要吃虧的!妳在家裏總能照應照應他們娘幾個。」大哥繼續道。

「大哥說得在理」,彭阿叔欲言又止,「可是妳弟媳她——」

「娘們都給妳慣壞了!」大哥教訓道,「她也是刀子嘴豆腐心,妳別往心裏去。」

彭阿叔點點頭。

「我聽老四說望丘山的窯廠要人,妳去那吧,」大哥點起壹根煙,「總比種莊稼強些。」

(六)

就這樣彭阿叔每天騎著摩托車,往返於窯廠和彭水灣。窯廠的工作是早晚班制,早班的工作時間是早上六點到下午壹點,晚班則是下午兩點到淩晨五點。

彭阿叔每天的工作是脫磚坯。坯模子是由四塊磚的空間組成,也就是說每脫壹版坯子,就有四塊磚坯子出來。脫磚坯不僅需要力氣,還需要技術。幹不好的話,脫出來的磚質量不好,燒制的時候容易彎曲變形,掌握力度和技巧才是關鍵。

脫磚坯是計件工資,最多的時候彭阿叔每天能拿到200塊錢。按照每塊磚掙五分錢,彭阿叔壹天得脫四千多塊磚。

幹完活後的彭阿叔渾身黑乎乎的,洗澡的時候直接跳到附近的河裏。河裏洗完之後,回到搭建在窯廠邊上的窩棚裏,再用壹桶清水從頭灌下,才能洗幹凈身上的黑泥。

在窯廠悶熱環境工作的工人們,總在午休時間抽根煙解悶,但彭阿叔從不參與其中。這不僅僅是因為他戒了煙的緣故,更多的是因為他與他們沒有共同的話題,他們會談自己賢惠的老婆有出息的兒子。彭阿叔能跟他們聊什麽呢?

難道聊王阿娘的不體諒,難道聊留在家招親的珍珍,難道聊年紀輕輕的自己在窯廠工作是因為不得已?彭阿叔實在是沒什麽好跟這些上了歲數的人聊的。

農村的男性勞動力,在中國的各個城市建起無數的高樓大廈、高鐵高速,只有在春節或農忙的時候回來與家人團聚。留守彭水灣的是老弱婦孺,像彭阿叔這樣留在農村的中年男子是異類。所以,不管是在工作的窯廠還是彭水灣的家裏,彭阿叔連個能說話的人都沒有。

如果說窯廠的工作是每天忙得汗流浹背,那麽回到家裏,彭阿叔也沒什麽好日子過,王阿娘對著他不是吵就是罵。治愈「梅毒」並不是什麽難事。可人與人之間慢性的、長期的「病毒」,卻壹點點地侵蝕了彭阿叔的心。

「臭不要臉的東西,滾!」——這句誅心的話成為王阿娘吵架時使用率最高的壹句。

即使彭阿叔的梅毒早已治愈,王阿娘還是拒絕與她的丈夫同床而眠。有時彭阿叔無意間碰到她的身體,她什麽也不說,只是惡狠狠地瞪著她。王阿娘的眼神裏,有怨恨,有輕視,更多的是厭惡。

漸漸地,彭阿叔也跟著嫌惡自己了,壹開始的時候他嫌棄自己碰她的手,接著是他的性器官、他整個身體、他的靈魂、他的心,醜陋骯臟。畢竟當年他出門在外,獨守空房的王阿娘也沒饑渴到去偷漢子,可他卻沒忍住,是他的錯,是他對不起她。

(七)

彭阿叔知道世界上沒有後悔藥可以吃,但有那種可以讓他壹解百愁的藥可以吃。
彭阿叔在窯廠工作的十年間,他的兄弟們,仍去城裏打工,家裏的兩層洋樓蓋起來了,生活日漸富裕,這兩年還在城裏購置了房產。

彭阿叔家的老樓房,是留在家招親的大女兒珍珍掙來的——王阿娘和彭水灣村民都是這麽看的,甚至,彭阿叔自己也是這麽覺得的。

想到自己的「不中用」,彭阿叔會在無眠的深夜裏,老淚縱橫。他想,這樣骯臟又無用的自己是不配活著的。他想,他應該在死之前為家人留點什麽。

彭阿叔看中了彭水灣馬路邊的壹塊地皮,若新房子蓋在此地,進出方便,不像老樓房的位置,以後珍珍買了車都開不進去。那塊地皮壹半是彭阿叔自家的,壹半是別人家的,他本想用家裏的田換人家的地皮,怎奈對方不願交換。彭阿叔花了兩萬塊錢才買來人家的地皮。

想想那兩萬塊錢,是彭阿叔脫了多少磚坯才換來的啊。

珍珍又給彭阿叔添了壹個小孫女,彭阿叔喜歡他的孫女們,但和每壹個有兒子的兄弟們比起來,彭阿叔多多少少還是有些失落的。畢竟,他和王阿娘就因為生了兩個女兒,在村裏就已經「地位」低下了許多,往後他們的日子大概更不好過了。

小孫女坐在彭阿叔的肩頭上嘻嘻地笑著,見有人來了,彭阿叔的笑容隨著低下的頭顱而不見了,小孫女也低下了頭顱,學著她爺爺的樣子。

低下頭的時候,看不見人,所有的恥辱似乎也跟著看不清了。

現在,睡在棺材裏的彭阿叔,永久地閉上了雙眼,這人間的壹切——他終於不用再看不用再想不用再管了。

要出殯了,王阿娘伏在棺木上,撕心裂肺的哭喪聲與道士的唱詞,壹同為彭阿叔的亡魂開路——

「彩雲送上天堂路,古樂敲開地獄門,
惟願童子來接引,接引亡者上蓬瀛。
多劫生來諸般罪,即日發心就懺悔,
惟願頒命下羅豐,十殿王君聽拷對。」

註:根據《中國衛生和計劃生育統計年鑒》,2016年中國農村精神障礙的死亡率高於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