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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看香港電影:《喜劇之王》是喜劇還是悲劇?

重看香港電影:《喜劇之王》是喜劇還是悲劇?

重看《喜劇之王》,原來我從來沒有用心欣賞過。

尹天仇(周星馳飾)在故事裡幾乎是一個沒有歷史/過去的人,與被痛苦過去煎熬的柳飄飄(張柏芝飾)完全相反。諷刺的是沒有過去的尹天仇喜愛演戲,不停跟霞姨、導演說有新體驗,對沒有演戲經驗的人就談理論,處處反映他人生的空白。尹對體驗的重視無疑是呼應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戲劇理論,那麼他在體驗的空白是由什麼造成的呢?

其中一段尹天仇教黑社會演戲,引述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說要「由外到內,再到返外」,然後一腳踏在黑社會(田雞飾)的腳上,要他記住痛苦的感覺,再提煉成痛苦的表情。尹經歷了什麼外力?就是一個不需要演技與體驗的電影行業,重要的是商業計算,這與法蘭克福學派對文化工業的批判如出一轍。在這個文化工業裡,最後杜娟兒(莫文蔚飾)的新電影還是要找大哥來演,就算是尹天仇的街坊劇場選《精武門》來演也有商業考量,茄喱啡的價值就只是一個飯盒。因此,尹的空白也就是這個電影圈的空白。

一個茄喱啡被提拔到男主角,再由主角的天堂跌入茄喱啡的地獄,經歷一次人生的大起跌,演戲的機會終於來了—替警察當臥底,演一個外賣仔。結果,體驗有了,理論夠了,演出其實是失敗收場。他最後問吳孟達自己演得怎樣,就算吳說第一次當男主角已經算不錯,但不懂變通、被識穿了的外賣仔又怎可能合格?尹終於認清自己沒有演戲才能。《喜劇之王》看似喜劇,但其實是尹天仇夢碎的悲劇—電影圈的空白掏空了有夢想的他,到他終於獲得經驗與機會才驚覺自己其實沒有才能。

人生到處是演戲,當舞小姐的柳飄飄也是一個空白的人,但她的空白來自想擺脫被初戀男朋友欺騙的回憶,於是唯有當專業舞小姐。從這個角度看,她與尹天仇很相似—空白的她當上了一個不受客人寵愛的舞小組,空白的他當上了一個沒有人欣賞的茄喱啡,而兩人皆不願意接受自己舞小姐、茄喱啡的身分。兩個人的真正交流大概在於二人在海邊的對話,尹對柳對「妳一定會成為一個好出色的舞女」,柳回應說「你都一定會成為一個好出色的死茄喱啡」, 他們對自己的身分再沒有抗拒。然後二人靜望大海,柳說「睇吓前面幾鬼黑,乜都睇唔到喎」,尹說「都唔係嘅,天光之後就會好靚啦」。這種樂觀有點傻氣,但與尹天仇在電影的第一幕向大海狂呼「努力!奮鬥!」對讀就份外有意義。當然,這也可能是文化工業為藝術勞動力所製造的虛假樂觀,讓人將生命不停虛耗於沒有希望的資本主義社會裡。

《喜劇之王》可以是悲劇,因為這是尹天仇夢碎的故事。不過,故事也不全然是悲觀。杜娟兒最後出現在街坊街場可以說是她對尹天仇的專業精神的高度認可(她找尹當主角時,她與導演比較強調「投入」與「有Heart」,似乎對尹的演技沒有什麼認可),也可以說是認可尹的技藝精神。最近讀梁寶山的《我愛Art Basel:論盡藝術與資本》,最後也提出技藝作為藝術與藝術工作者被資本力量壓迫的出路之一,尹天仇的專業態度與對技藝的重視也許打破了一些電影圈的工業規範。另外,柳飄飄與尹天仇最終以不同的方式重新觀看與接受自己,也不失是一個好開始。

從物質上,尹天仇與柳飄飄沒有活得更好,但他們卻活得更快樂了。也許,真正的「喜劇之王」是將人生的悲劇當喜劇演,並且接受自己作為主角要演的角色可能不過是茄喱啡。不過,重點從來不是當主角還是茄喱啡,而是有人不會介意,並且接受你所演的角色。「你著成咁做咩呀?又話做主角?嗱!我唔理你呀,你做主角又好,做茄哩啡都好,你都要養我一世架喇!」柳飄飄好像在總結這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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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不少從電影看香港文化的分析都指2002年開始的臥底電影熱潮反映香港人在回歸後兩邊不是人的複雜矛盾心態,又指出楊千嬅系列電影(如2002年上映的《新紮師妹》)象徵香港在回歸後一種被閹割的憂鬱情緒,但1999年有還很多電影也與回憶有關,等待被放到這個脈絡裡。除了《喜劇之王》,1999年還有《暗戰》,患有絕症的張華(劉德華飾)也是一個沒有背景的大賊。另一方面,《千言萬語》、《去年煙花特別多》、《半支煙》對回憶、歷史有非常不同的看法,我們可以怎樣將它們放到香港文化、身分認同的脈絡裡?相信這是一個等待被發挖的重要課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