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即捐款

【思想與批判】性愛的政治經濟學

【思想與批判】性愛的政治經濟學

作者按:舊文重登,原載於《號外》1977年9月第13期號外,現收錄於面書網頁「黎則奮全集——五十年來的寫作紀錄」。

我現在已經不舉了。

請勿誤會,我並非性無能,和心愛的女朋友調情的時候,我决不會差過只得把口的黃霑,當然更毋用担心變成李小龍。

我意思是說,呂奇的艾蒂、李翰祥的意淫、艾曼妞的肉體、何行的白日夢、宇岳(三蘇?)的變態、今夜報的性經、加美的艷舞、PUSSY CAT 的無上裝,連夏飛的藝術小說都不能引起我任何反應,我的小Q對所有視覺文化的挑逗一律嗤之以鼻,顯然不會抬起頭來對它們另眼相看。

這是人類文明最大的悲哀。

說起來幾乎又要從盤古初開數起。直到佛洛伊德出現以前,人類還未曾對性系統地作過任何研究。宗教人士相信性行爲的唯一作用是延續人類,屬於再生産活動,快感的獲取是淫褻的、罪惡的,這很明顯是前資本主義式社會生産方式(PRE CAPITALIST MODE OF PRODUCTION)的自然落後反應。那時候,人類仍然廣泛地受着物質世界的制約,因此只可能像動物一樣,爲了自然需要才進行性交。由於社會分工的關係,生産力得以提高,剩餘勞動(SURPLUS LABOUR)的出現,使一小部份不勞而獲的人士,得以從事追尋性的歡樂,大大推動了性文化的發展。儘管如此,帝王的後宮三千寵幸、羅馬帝國的奢淫、肉蒲團的肉慾、紅樓夢的綺麗、華倫天奴以及加撒諾伐的風流,基本上只是屬於上層階級的小圈子活動,雖然具有社會學意義,卻不是社會性的。

只有資本主義生産方式的出現,才能眞正把人類大部份的活動賦予社會的意義。馬克思、恩格斯對資本主義的批判是辯證的,一方面他們讚揚資本主義史前無例地解放了生産力,另方面從一開始便指出資本主義對人類作爲系類(SPECIES BEING )的戕害。在原始共産主義社會的時候,雖然生産力遠遠落後,來自大自然的挑戰和威脅卻使人際關係趨於和諧、合作和團結。性生活也一樣,各盡所能,各取所需,然而絕非縱欲,一切都隨着大自然的節奏而起落。家庭的出現,意味着私有制的誕生,性關係和財產關係基本上沒有兩樣,婚姻只不過代表了性行爲的壟斷合法化。這個法權的捍衞,當然是有階級偏見的(CLASS BIASED)。歐洲中世紀的農奴主,可以享有奴隸新婚妻子的初夜權,今天還由蘭杜布山卡拿來當作色情笑片演;唐明皇明明是調戲村女李鳳姐,竟然由黃梅調來個游龍戯鳳一番。因此,當資産階級的辯護士面對馬克思對私有制的攻伐,誹謗共産主義者是敗壞道德的共妻主義者(一杯水主義者)的時候,馬克思便毫不客氣地指出,正正是意識墮落的資産階級,才天天想共人家的妻女,賣淫制度的存在,完全是統治階級利用商品拜物教(FETISHISM OF COMMODITY)的魔力,對被壓迫階級的婦女進行性侵襲。馬克思雖然沒有預言共産主義社會的性愛係怎麽樣,但稍懂一點辯證邏輯的人,都應該可以設想到,在自由的王國裏,家庭將會解體,由一個更新型更先進的人際關係組織公社來代替;作為資產階級法權之一的婚姻關係,在眞正的自由性愛結合面前(FREE UNION OF EROTIC LOVE),也沒有任何存在的條件和價值。

十九世紀的時候,資本主義的生産方式未全面確立,馬克思已經能夠尖銳地作出科學的預見,確實前無古人。然而,馬克思主義不是教條而是一種方法,既然人與人、人與物之間的關係不斷辯證地發展,就沒有理由相信人們可以預設一切。歷史是必然的,同時也是偶然的,在無數的偶然中,却展示和貫串了必然的規律。

在資本主義的萌芽時期,把貨幣轉化爲資本是最主要的經濟任務,對於生產與消費的取捨,當然偏重於前者。也正因爲如此,造就了麥斯·韋伯(MAX WEBER(社會學巨匠的地位。韋伯無非是指出基督教的道德(PROTESTANT ETHICS)符合了資本主義的精神(SPIRITS OF CAPITALISM),有利於資本主義的發展,說是補充了馬克思的歷史唯物解釋可以却斷不能代替了後者。韋伯最大的弊病是他的思想是單綫(LINEAR)和靜態(STATIC)的,如果他有幸或不幸生長於今天,他當會明白他從對早期資本主義觀察作出來的結論,是多麽短視和經不起歷史的考驗。

資本累積的時期,需要整個上層建築文化系統去配合,基督教的清教徒的禁慾主義(PURITAN STOICISM)顯然最受用。禁慾意味着克己、清苦、勤勞、多生産、少消費,資本自然可以累積。在這種普遍的意識形態的籠罩之下,性生活是禁閉、制約的。試想想,如果性交次數太多,人們還有剩餘精力囘到生產單位進行産業活動嗎?

佛洛伊德多年臨床經驗的研究得出了同一的結論。他認爲,人生來有一種慾力(LIBIDO ),這種慾力是一種盲目的本能,如果漫無約制地讓它發洩,便會嚴重威脅和破壞社會的秩序與安寧,人們把這種慾力昇華(SUBLIMATE),創造了文明,卻把性慾壓抑和趕囘去潛意識的世界,只有在夢裡才能重新顯現出來。

佛洛伊德祇說對了一半——人的性慾受到壓抑,卻錯誤地以爲只有壓抑性慾才能創造文明。馬古沙(H. MARCUSE)雖然沒有就性本身做過什麽學問,但他對性愛的闡析却是令人心悅誠服的。資本主義是反人文的,因爲它壓抑了人性,也壓抑了性慾。勞動的割離(ALIENATED LABOUR)使存在虛無,要重拾和諧的生命,我們需要眞愛,但在商品經濟、交換價值泛濫的社會裏,愛也好、性也好,都已淪爲商品,可以出鐘時計,人們荼毒日深,已失去了愛的能力,他們只是佔有,永不付出。馬古沙認爲,正正因爲資本主義壓抑了性慾,所以不能創造健康美滿的文明,一個理想的社會,人們的性愛生活應該是幸福和滿足的。

也許韋烈殊(WILHEIM REICH)關於納粹主義興起的研究反證了這一點。根據馬克思的階級鬥爭理論,二十世紀初德國的社會經濟危機,理應可以造就社會主義革命的爆發,然而何以崛起的卻是希特拉的納粹主義?更不要忘記國社黨的最大支持者竟然是革命的工人階級!那就不能不歸咎到一些意識的因素。韋烈殊認爲,極權興起的最大的社會心理因素,是小人物(LITTLE MAN)性格的普遍存在,小人物性格的形成,就是由於性慾遭到挫折。這個理論如果再推下去確實有點荒謬,但却不能否認它基本上是正確的。

史太林主義的崛起,使社會主義國家紛紛變質,人民群衆不但沒有如列寧所說比在資産階級專政時期享有千倍萬倍的民主,更由於生產力的落後和新階級的形成,國家機器的性質比前更專橫無理。對於這個現象,Q仔姑且也來一個大胆假設:性愛的壓抑。這個大胆假設縱使沒有小心求證,也决不是毫無根據,信口雌黃。「天仇」的性狂亂、「敢有歌吟動地哀」的抑鬱、「尹縣長」的彭玉蓮、「過江龍」的崩潰(見年前「南北極」一篇披露大陸仔來港後因以往過度壓抑抵不住資本主義的性誘惑而紛紛變成架步孝子),更不用說其他零星的國內來客談,都可以正面或反面地證明大陸對性愛的壓制,難怪林彪、「四人帮」一類騙子的權威可以那麽容易便樹立起來了。

如果說生產力落後的國家壓抑了性愛,當今的資本主義社會卻放縱地扭曲了性愛。第三次工業革命之後,資本主義邁入科技的時代,先進的生產力使資本全面壟斷生産和消費領域。性既然是人性的基本需要之一,市場當然不少,有利可圖。商品經濟的規律就是競爭,因此性企業家各出奇謀,以奪取市場,固然不在話下,但是生産方式主要還是由歷史來决定的。三十年代的經濟大恐慌,徹底地暴露了資本主義的根本矛盾——生産過剩危機。凱恩斯提出的國家介入(STATE INTERVENTION )方案,可算是挽救危機的最佳方法,然而壟斷資本家亦相應地調整了開拓市場的策略。要保證集體有效需求(AGGREGATE EFFECTIVE DEMAND ),就不能不借助宣傳,這邊廂社會學家大力鼓吹消費社會(CONSUMERS’ SOCIETY )、富裕社會(AFFLUENT SOCIETY)的形式,那邊廂廣告商又高呼要多嘆世界、享受人生,無非是要刺激人們的官能需求,以擴大消費市場。要加速商品的週期,新資本主義又要不斷使商品盡速過時(OBSOLESCENT),好讓新的商品來開闢新的市場。性作爲商品,也必需追隨同一的規律,於是性商品無奇不有,日新月異,而人的原始慾望便無限擴張,不斷升級,由自凟、召妓、強姦、通姦、誘姦、雞姦、口交、ORGY、BISEXAL、獸姦.........至............,終於麻木無能,厭棄性慾。因此,新資本主義社會名爲性愛自由,實則壓抑了性愛,扭曲了性慾,嚴重破壞人性及人際關係,使其殘缺無全。馬古沙(HERBERT MARCUSE)說得好,這叫做壓抑性的反昇華作用(REPRESSIVE DESUBLIMATION ),將佛洛伊德顚倒了的理
論再顚倒過來。(1)

聖經說:一粒沙裏見天國。從Q仔不舉事件中,你可悟出些什麽道理來?

性學家只是以不同方式解釋性交,問題是要做愛。

註1:有關香港性泛濫和性商品化的現象,請參閱曾澍基著「香港的最後探戈」,見「香港與中國之間」,一山圖書公司,一九七六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