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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類平衡

另類平衡

* 原文為《A Different Kind of Balancing》,榮獲2015年香港電台與EJ Insight Top Story短篇小說寫作比賽成人組亞軍獎

秋去秋來,今年秋天的感覺跟去年是天淵之別。沉重的壓力使人再次往下跌墜……雖然我現在只就讀中四,但感覺上中學文憑試已逼在眉睫。考試雖然離我還有差不多3年時間,卻像下星期就要來臨。要做的功課、要讀的書排山倒海,平日能夠睡6、7個小時已算幸運。

老師每次派回測驗卷都說:「你們搞甚麼?這叫做讀書?」或「你們以為這就夠?」之類的說話。我們望着他們,無言以對。他們不知道我們已花了很多時間讀書和補習。除了做功課、應付各項大小測驗之外,還要利用僅餘的時間外出進行「其他學習經驗」。這一科膚淺極了,要我們發掘香港「不同」的事物,以便運用我們的「批評思考」。縱使這一科偶爾很有趣,但與我們的教育有何關係?說到底,大家都知道中學文憑試的成績是入大學成敗得失的關鍵。如果考試失敗,我們便變成「失敗者」。

今年的9月28日,令我不期然地想起去年今日學校所發生的事情。學校裏一大群高年班同學公然地配戴黃絲帶。我也很想戴黃絲帶,但我沒有。小黃雨傘紛紛出現在廁格和學校海報的角落。同學議論紛紛,討論去港九哪個地方參與抗爭活動,爭取民主和普選。聽說有些同學真的去了,然後又聽到催淚彈、警民衝突、逃跑……往後的日子,我盡量收集情報:聽到抗議活動,還有各學生組織和學生領袖,如學民思潮的黃之鋒和周庭、學聯的周永康和岑敖輝。每聽到他們,我就心馳神往,彷彿困住我四周的圍牆終於穿了一個洞,讓我窺見外面。我感到生命除了讀書考試和將來出去工作之外,還有更多有意義的事情。生活的規律可以變得翻天覆地!學生也可以推動改革!不過,我從沒有透露自己的意見或感想。

媽媽是女警。就算她下班了,你仍能看出她是女警。她的髮型總是又短又整齊,站得筆直、充滿自信、說話威嚴。她還能快速地看穿別人、瞬間便可斷定他們是誰──他們的年齡、背景、狀況等。別人以為她一定對我管教嚴苛,如果我頂嘴,她可能會打我、罰我之類。其實她不會。她有兩個姊妹,即是我的兩位阿姨,與她關係要好、非常密切。媽媽曾說,如果她將來有了女兒,便會跟女兒情同姊妹。媽媽不會怎樣向我大聲喝罵或經常囉嗦。她跟我說話時,幾乎把我視為同輩。她倒會用自己的方式傳授智慧,就是講故事。她的故事總離不開這個主旨:「平衡」。「乖女,人生不可以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否則會荒謬可笑。人要懂得平衡,衡量輕重,避重就輕。縱使你的腦袋滿載理想,但現實生活必須保持平衡。例如,老師說:這樣是對的,你就最好不要堅持己見,跟老師對着幹,不要為自己添煩添亂。」

相信她的想法有部份是來自爺爺。爺爺總是食得均勻。他絕不會吃得太多或太少。他也絕不吃太辣、太甜或太鹹的東西。他總會平衡飲食──吃了熱氣的食物,便會飲降火的湯。他也避免濃烈的味道,同樣地,他也避免激烈的意見 。

媽媽講述了家族中所有「平衡」的成功與失敗事例。爺爺的叔叔舊時在中國是堅定的共產黨員。他教授馬克思主義,導人支持毛澤東。就算到了文革,他依然堅持信念,對共產黨深信不疑。可惜他被定性為反革命叛亂份子,遭自己的學生批鬥、被踢出任教的學校,縱使他的所作所為跟反革命叛亂份子完全相反。此後,他找不到教書的工作,只能做家居維修員。媽媽認為,他不懂得平衡。如果他懂得平衡,便可以保住教書這份穩定的工作,而不需要做體力勞動。

姨丈任職軟件開發公司。他多年來薪金微薄,有些同事游說他一起向老闆要求加薪,但他拒絕加入。最後,要求加薪的同事遭解僱,而他保住了飯碗,還加了薪。媽媽認為他懂得平衡。

媽媽更認為,女人要比男人更懂得平衡。她們必須明白,做男人多麼困難,要負責這麼多東西。她們必須理解和包容,不惜一切保持婚姻。這點我不敢苟同,因為似乎很多男人為所欲為,卻從不遵守曾向妻子許下的諾言。我不明白,為甚麼媽媽不會因而改變觀點。她似乎認為,一家之主知道甚麼才是最好的,所以我們必須信賴他。眼前的事實,我們不能改變,唯有自己平衡。

於是,每當我告訴媽媽學校所發生的事情,例如我受老師責罵,但錯不在我的時候……她認為我該平衡一下。我該明白,老師一定會為我們好,而我卻要求老師做到完美和公平,所以這只會令我徒勞無功。有時我乾脆不告訴她學校的事情。我覺得我無法跟她一樣。我可以忍受不公平的老師,但不可像她那樣,在自己的腦中為他們製造藉口。媽媽也會訴說工作中遇到不公平的事,但結論總離不開要接受現實,要明白沒有人能輕易達至完美的境界。我總會洗耳恭聽,因為我很喜歡聽她說故事,但又覺得,要學她那樣去平衡,我會失去心中點點的本質,不能忠於自己。

記得去年9月28日,我在兩極之間糾纏不清,心力交瘁。講甚麼平衡!我同時又冷又熱。我同時又黃絲又藍絲。我同時又開心又傷心。那些日子,媽媽無止境地加班,黑着面回家。她沒有怎樣提及新聞報道中的抗議和警察事件,卻有提起抗爭者,尤其學生。她說,那些學生自毀前途、行為盲目、想法天真,他們只會徒勞無功,一切枉然。他們該明白,他們苛求太甚,要求政府給予一些無法提供的東西。再者,人們不應批評警方,因為警方已在混亂不堪的情況之中竭盡所能。

我知道,同學都知道我媽媽是女警,但他們從不取笑我。他們隻字不提我媽媽,只談論其他警察如何對付學生和抗爭者。不過,他們視我為黃絲,猶如他們一樣。他們假設我附和他們。他們猜中了。

我不可以說媽媽錯了。我了解她,知道她為什麼有這些想法。她簡單地認為,我們應該感恩,應該面對現實,不應賭上一個本已不明朗的未來。我們應該平衡。也許是吧。不過,夢想就是夢想,夢想不嫌大,我看不出為甚麼連夢想也要平衡。

今年的9月28日,學校甚麼都沒有發生。我心裏很難過。我非常失望。我們的希望何去何從?對我來說,希望並未捨我而去。可是,從同學的臉上,我看不到也聽不到一絲去年的經歷。去年所發生的事情好像完全沒有在我們的學校和城市留下絲毫的痕跡。

此後,我開始留意報紙的新聞。有一兩名學生自殺,原因可能出於學校或家長的壓力。一個月後,又有一兩宗。我非常難過。他們不懂得平衡。再者,他們跟我去年的感覺不同,他們的圍牆沒有一個洞給他們窺探外面、讓他們透氣……他們只見到四面牆壁,沒有出路;只見到未來是無盡的考試、無止境地「必須」做這樣做那樣、時時刻刻要證明自己不是「失敗者」……

我開始在自己的臉書上上載東西,主要是新聞和評論的連結,講述雨傘運動、教育制度和中學文憑試之類。我沒有自己的意見,暫時未有,但感覺就像用自己的方法,從圍牆的小洞中呼吸透氣。這是我自己的方式去保持平衡吧。我會在臉書上分享連結,然後看看別人怎樣說。這樣,我可能會找出新的思維,這些新思維可能代表了我的想法。

幸好,媽媽不太喜歡用臉書,也不介意我沒有加她做臉書朋友。相信她不會太想看我的貼文。她可能會擔心我變成了激進人士,然後會勸我保持平衡,並要設身處地,體諒梁振英管治香港的難處、包容警方已很努力處理市民對警察的譴責、或體諒學校已盡力減少壓迫我們學生。

另外,相信媽媽不會喜歡我目前的另一個新發展。我在辯論比賽中認識了另一間學校的女生。我們談天說地,甚至在放學後出來見過幾次面。我可以跟她無所不談!問題是我覺得她喜歡我,真的「喜歡我」!她告訴我:「我不肯定自己喜歡男或女。」我也感到興奮莫名。我不知道將來會如何發展;可能是我的錯覺或誤會吧。不過肯定的是,我的感覺跟去年截然不同。去年我很興奮,因為香港可能變得不一樣,但我沉默不語。媽媽是女警,但我內心秘密地支持黃絲。我當時口中無言,心中的矛盾燒得灼熱。但我現在有朋友,世界變得不一樣。媽媽,我用自己的方式達至平衡了。對我來說,平衡不是用於求存,而是用來維持夢想的生氣。我的夢想和想法生氣勃勃、完整無缺,我便可以呼吸和生存。壓力留在外面,不在我內。這才是我認為正確的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