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即捐款

讓挑釁的細胞在藝術的血液中活躍——策展視角下的第五屆香港國際攝影展

讓挑釁的細胞在藝術的血液中活躍——策展視角下的第五屆香港國際攝影展

今年第五屆香港國際攝影節把主題展的焦點放在《PROVOKE》(挑釁)這上世紀六十年代的傳奇性雜誌上。說這雜誌具有傳奇性,因為一來它僅僅維持兩年,發行三期,卻顛覆了日本攝影傳統,影響深遠;二來它由中平卓馬、高梨豐、多木浩二等人所創辦,一反傳統,發表大量粗糙、模糊、失焦的影像,但中平到了雜誌後期卻完全否定這種攝影美學。這樣一份和今日香港相隔了半個世紀的外國文物竟然成為香港國際攝影展的重頭戲,對習慣了攝影節主打本土創作的受眾來說自是震撼心靈的。我們該如何解讀主題展?除了通過攝影本身去欣賞之外,我認為採用策展的視角也能見出它精彩的地方。

主題展側重在「挑釁時代——探索影像表達50年」和「中平卓馬」兩大環節。前者由日本長澤章生藝廊總監長澤章生策劃,在石硤尾賽馬公會藝術中心展出;後者出自臺灣亞紀畫廊主理人黃亞紀之手,在中環H Code進行。之所以分兩個不同場地佈展,最直接的原因是雜誌核心人物中平卓馬在1973年已將他《PROVOKE》時期的創作全部付之一炬,日方既無法提供這些作品,又不願意重複以往將雜誌拆散來展的做法,於是把展覽重點放在呈現催生這份雜誌的時代社會氛圍上,希望借此聯繫到香港近些年社運頻仍的現實層面。與此同時,主辦方香港攝影文化協會希望辦的是個完整的《PROVOKE》展,因此另找來與中平家族熟絡的黃亞紀組裝中平卓馬的後期之作上陣,彌補了空白。這樣一來,原本是《PROVOKE》核心人物之一的中平卓馬變成和整個《PROVOKE》攝影群體對等了,而主辦方也為策展人提供了面積相當的兩個場地:藝術中心地面層與地下層,H Code三樓與四樓展廳,使兩個環節變得旗鼓相當。

吳耀宗 - 中平卓馬 1

從結構方面來看,長澤所策劃的「挑釁時代——探索影像表達50年」講求勻稱工整。他把藝術中心展場劃分出十個區域,地面、地下各五區。地面層由《PROVOKE》主力成員森山大道的老師細江英公的《薔薇刑》領銜,接著是東松照明表現東京都市風情的《啊!新宿》,然後依次是內藤正敏和倉田精二合占一區,掛起東京風月場所和黑社會活動的照片;澤渡朔和須田一政一區,並列《另類情趣》和《我的東京》;最後以最年輕的野村佐紀子中途曝光的《另一種黑色的黑暗》作結。地下層以森山大道的《醜聞》起首,然後是濱口隆拍攝反興建機場、安保抗爭等示威運動的照片、關於中平卓馬的幻燈片、吉行耕平用紅外線相機夜拍情侶野合的《公園》各占一區,以最年輕的三人攝影團體SPEW的混合媒體《母親》收尾。整個環節由細江-森山這一脈絡帶動,而唯獨森山大道有照片加幻燈片的展法更顯示了以他為核心的內在邏輯。

和長澤的密集對稱不同,黃亞紀策展講究清疏流暢。她清空了三樓空間,只提供以中平攝影集《為了該有的語言》(1970年)中的影像製成的幻燈片,在牆壁和地上多重投影,結合中平各時期的出版書籍供現場翻閱,使人有穿越時空置身當年的感覺,同時也和長澤關於中平的幻燈片形成呼應。五樓則依序展出中平在1971年巴黎青年雙年展留下的《循 環:日期、場所、行為》,1974年的四十八張照片組合《氾濫》,以及晚期彩色攝影作品,整體上看是編年串联生平的策展思路。

在瞭解了兩大環節的結構和內容之後,就能看到它們形成了對立的關係 -- 突顯森山大道的環節旨在體現他和一眾攝影師所堅持的《PROVOKE》攝影美學,而聚焦中平卓馬的環節則印證他如何反《PROVOKE》攝影美學。《PROVOKE》美學群體受前驅Vivo攝影團體「主觀紀實」的影響,反對傳統寫實主義攝影那種只重視徹底描述人、物外部,忽略攝影師內在情感姿態的做法。日本在二戰後經濟高速發展,社會富裕起來後矛盾也日益尖銳化,六十年代尤其動盪不安,發生學生示威、「全共鬥」運動,遭到政府的鎮壓。《PROVOKE》美學群體有感於社會的變化,強調攝影師有記錄現實,批判現實的責任,而他們內心強烈的情感必須表現為隨意拍攝的搖晃、模糊、大反差的黑白影像,藉以表達對社會的不滿。反《PROVOKE》美學個體則主張攝影時不帶個人情感,把「私」的主觀成分減至最輕,採用「沒有隱喻,沒有修辭,沒有表現」的方式拍照,追求徹底的客觀。中平卓馬在晚年以火、水、鳥、獸、樹、花等日常所見物為題材,不斷重複拍攝,通過照片顯示出物的晰質感、顏色和輪廓,力圖表現的乃是反《PROVOKE》美學而行的「清楚、明白、純粹」。兩大環節既有日本當代攝影對於其傳統的反思,也有它對自身反傳統實踐的反思,一前一後,相互挑釁,形成對立而又完整一體的美學關係。而懂得通过策展方式,精妙地將這種美學關係展現出來,正是本屆攝影節讓我最讚歎的地方。

由以上推想,可知香港國際攝影節有意借助日本攝影師的反思方式來啟發受眾反思香港攝影的發展方向。香港攝影文化協會會長劉清平指出目前香港攝影至少面對兩個問題:其一,在手機盛行,影像氾濫的今天,攝影師如何理解真偽,如何處理現實,如何反思攝影的語言?其二,時下流行日系攝影,以溫和為主調,拍攝時避開雜物,著重構圖簡潔,光線柔和,反差小,攝影師如何擺脫這種過度流行乃至僵化的創作生態情況?在我看來,「反思」並非指受眾在受到《PROVOKE》美學實踐的啟發後亦步亦趨,模仿日本攝影師運用模糊、失焦、大反差的語言來敘述後雨傘時代的香港社會。反思是學會《PROVOKE》挑釁、自省的精神,不隨波逐流,懂得深入地思考攝影與現實的關係,在拷問攝影的意義的同時為香港這經歷巨變中的城市找到最具表達力的影像語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