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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水渠街拾遺,在茶藝與華佗之外

房協及市建局宣佈將在石水渠街及附近一帶發展以「茶藝」及「醫館」為主題的文化地帶。這件事弄得石水渠街的主人公議論紛紛,如「茶館為什麼會是地區特色」、「石水渠街一帶真的有「文化」嗎」等?

什麼是石水渠街的文化?問題大得讓我無法回答,但仍須重申:石水渠街可愛之處絕不止於藍屋。容我在介紹藍屋這棵樹之前,先讓大家管窺石水渠街整座森林。

 

什麼是石水渠街

工作關係,我每天都需要來來回回這條石水渠街。石水渠街其實已面目全非。市區重建的硝煙老早就蔓延至此,石水渠街因而被攔腰砍剩頭尾兩截:頭的一截正是皇后大道東以南、藍屋座落的那一段石水渠街,尾的一段只孤零零倖存在電車路的龍門酒樓旁。取代了中間部份的就是兩棟落成不久的巨廈,它吞食了接壤大道東至交加街那一段石水渠街,所以老灣仔人總愛說:以前行石水渠街,是可以從藍屋直抵龍門酒樓和電車路的。今次房協操刀的是藍屋一段而非電車路那邊的石水渠街。

 

石水渠街的車房生活

沿著斜斜的石水渠街前行,你的目光很容易就會給藍屋搶奪,因為你會好奇何以一個又一個攜着相機、揮動畫筆或揹著背包拿着工作紙的本地市民總是駐足停留,她們或拍照或素描或小組討論,目光唇舌也瞄準藍屋在打轉。然而,只要你願意轉移視線,看看藍屋側邊的地舖群,你會發現那裏十之六七都是修理車子的車房或門口停泊了貨車的搬運公司,而它們大大話話匯聚石水渠街已二三十年時光了。

常常在車房出入的多數是男性,這當然和他們的行業有關。另外,這些男人之間未必是同一間車房出身,但他們共同渡過了從學師到升做師傅的刻苦歲月。有的即使「轉了行」,也會常常回來。

這些商舖的招牌懸在石水渠街的空中,你在上面難以找到半個英文字母,刻著的都是些剛勁有力的中文,不少是平常男女(多數是店東)的性氏和名字。

車房門口一般都設計得十分開揚,內籠亦有一定縱深,如此方能讓車子容易進出。門口習慣多放幾張椅子,有空的時候大家就喝喝麥酒;到了晚上,一些街舖都關了門的時候,他們醉醺醺的笑聲和粗話在黑黑的石水渠街上來得格外清色。

事實上,車房不僅是勞動的場所和汽車的手術室,它搖身一變就會成為人們的社交場所及「開派對」的勝地。

逢年過節或者兄弟牛一,只要「有個理由」,他們就會籌募經費開「派對」。他們會在一塊紙皮上面寫上時間地點活動,並掛在石水渠街當眼的位置(如藍屋斜對面一間車房門口的電燈炷),其他人經過看見感興趣,就自己找「派對」發起人「隨心夾錢」。開派對的那天,舉行的地舖會在門口預留一個燒烤爐的空間,男人們有空時便暫放手頭工作走到那所舖子,團團圍住踎着燒烤,濃烈的燒烤氣味在石水渠街陣陣散發開來。

這就是石水渠街融洽的車房生活。

 

石水渠街側的路邊髮型師

連接石水渠街的有幾條細小的橫街,包括景星街、慶雲街等。在慶雲街的一條小巷中,即是位於藍屋與黃屋之間的那一條,有一位年屆八旬、稱許伯的髮型師,他在這裏揮動剪刀已五十多年了。很多車房師傅告訴我,小時候替他理髮的就是許伯,石水渠街街坊的頭髮有不少是經許伯親自操刀的。許伯的驚人之處,在於他將平日人們不常行經的小巷,佈置成一個可以擺有理髮座椅兼連身鏡的細小理髮天地。許伯在地面鋪上地毯,頭頂則蓋上帆布和安了光管;沒有生意的時候,他喜歡坐在椅子於街上剩涼。許伯告訴我,他賺的主要是來自熟客的微薄收入,只是愈來愈多熟客都過身了。

 

誰為藍屋命名

翻看六十年代石水渠街的老照片,你會發現四處都有如藍屋這類設有廣闊露台的舊式唐樓,這些唐樓後來都被拆毁了,建成現在車房頂上的新樓。

就像流行電影裏那些滅門慘案的「死剩種」,藍屋並沒有在前幾回的發展計劃中被拆掉,倖免於難之餘,現在還獲得了進行復修的保証,保証「養育成人」。今天我們可以欣賞藍屋,除了要歸功於當年刀下留人的決定之外,還要感謝政府於十多二十年前為她漆上了藍色,讓她從此多了一個名字:藍屋。縱然這不是在漆上了藍色之前,街坊長年累月習慣稱呼的那個平凡透頂的名字:這裡叫石水渠街七十二號和七十四號!今天,另一個新的名字猶如大軍壓境,意欲以「茶藝」和「醫館」為石水渠街從新命名,而今次命名的代價和上次十分不同:上一次我們強調了「漆上的藍色」,從而遺忘了街道編號的平凡稱呼;這一次,我們強調了茶藝呀華佗呀那些充滿異國風情的歷史,從而遺忘了戰前戰後藍屋承載的草根華人生活史。

 

藍屋的草根華人生活史

石水渠街曾經是草根華人的聚集之地。從前,藍屋二樓是敬涵義學(Kam hang free school),那裡專為底下階層的小孩提供免費教育;其他單位泰半都是擠迫的居所,通常是出租一張床位一個板間房那種。今日,藍屋的某些單位依然保留著這種板間房的間格。剩下來的居民都見証了當年藍屋迫逼的生活條件,他們能說善道這些自己活出來的文化。紐約下東區有一個以出租公寓聞名的地區,貧窮移民就是在這些狹窄的生活空間找到第一個家;後來,該區成立了出租公寓博物館(lower east side tenement museum),一棟出租公寓獲保存,房間經過整理然後展示出來。在下東區博物館的經驗裏,草根階層沒有在他們的集體記憶裏缺席。

 

後記:

這篇寫許伯、車房生活和藍屋的文章絕不是石水渠街入門這麽簡單,文章源於一危機意識:當石水渠街發展成旅遊區,許伯、車房生活和藍屋居民仍能自如的活著嗎?翻新後的黃屋和藍屋尚有窄巷給許伯揮動較剪嗎?號稱動感之都的旅遊區容得下車房陣陣的機油味嗎?為什麼在藍屋、黃屋的保育計劃中,竟要求把當地居民同時遷出呢?當地居民為什麼不可以是此一文化地帶的主角呢?吊詭的是,今天所謂的文化保育工作竟然是與孕育出這些文化的社區互不相容。

(此文原載16/04/06明報星期日生活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