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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惜中文

--鄧羽騰

從當年家長學生一例崇拜英文﹐到今天連商界也埋怨英文水平下降﹐獅子山下﹐真可謂歷經了半場不自覺的語文“去殖民化”運動。我說半場﹐因為所有去殖民化運動的半邊天--本地意識的提高--完全沒有在香港產生應有的語文影響﹕中文不見得就比許冠傑唱“無知井裡蛙﹐徒望添聲價”的年代好﹐反而更差。半場成功了﹐半場沒蹤影,但無論哪一半﹐這種奇怪的語文“去殖民化”﹐隔岸觀之﹐無不嘆息。

在一些歷史悠久的中學--我不喜歡“傳統名校”這種提法--英文水平算是保住了。英文崇拜的陰魂﹐繞著鐵欄老樹數十年而不散﹔學生都以英文過人為榮﹐隱隱然以中文不甚了得為傲﹐自是一種殖民地時代的貴族風情。中文確實不濟了﹐哪怕﹖反正父母早準備好讓他或她放洋﹐日後拿了個甚麼長青藤學校的甚麼學位﹐歸來蘭桂坊跟長青藤校友碰頭﹐半句中文三句英文﹐才夠突顯那特殊的經歷特殊的身分。貴族風情﹐迎著國際化的潮流﹐混上了幾絲美國色彩﹐繼續在獅子山下漂蕩。

蘭桂坊外﹐也不見得就是中文的家園。九七回歸﹐中文成為法定語言了﹔與大陸商業往來日益頻繁﹐同學都硬著頭皮說半鹹半淡的普通話了。於是有心人爭相宣佈﹕中文的地位提高了﹔蘭桂坊內的人﹐恐怕也要重拾中文了。然而﹐在浮世不經意的一刻﹐一句話﹐一個表情﹐卻狠狠的告訴我們﹕無論蘭桂坊內外﹐獅子山下的人﹐尤其是獅子山下的年青人﹐並沒有從此而珍惜中文。我們從來沒有以中文為傲。

你聽﹕說到語言﹐小男孩小女孩就會羨慕人家操一口流利英語﹐說法文如何浪漫﹐說德文如何嚴謹。法國人高傲嗎﹖小男孩小女孩會說﹕“法國人的確有點怪﹐但法國﹐巴黎﹐香水﹐時裝﹐愛情﹐就是語言也是最浪漫的啊。”法國人對文字執著﹐他們的執著﹐逼使我們的小男孩小女孩最終都心甘情願的對法文執著起來﹐然後以此為傲。

在我們的想象中﹐英國人﹐法國人﹐德國人﹐他們對本國文字執著﹐天經地義﹔在我們的想象中﹐他們的文字是範式﹐是尺度﹐是精準的同義詞﹔在我們的想象中﹐我們應當寫合乎文法的英文﹐卻大可寫不通不順口語連篇的中文﹔在我們的想象中﹐政府公函﹐法律文書﹐英文都要寫得漂亮﹐寫得有法律精英的神韻﹐但中文呢﹖噢﹐算了把﹐反正中文永遠不及英文精準﹐管它典雅不典雅﹐照英文翻譯出來就算完了差事。

當我們在嘴上埋怨﹐在心底嚮往法國人以法文為傲的時候﹐為何就只會藉學法文來沾一點光﹐而不會想到自己的文字呢﹖當法律精英動輒說英文精準﹐中文不及﹐為何就只會唱和一番﹐而不會想到法律中文也可以信雅達兼備呢﹖今天﹐請一位受過良好香港法律教育的同學翻譯 presumption of innocence, 如果他不諳傳統中文譯法﹐他可能會說﹕清白的假設。然則﹐為何當年的大狀可以譯出一個典雅的“無罪推定”來﹖To the best of my knowledge 與其譯作“根據我知道的其中最真確者”一類﹐說“極我所知”就夠了。

中文要面對現代世界﹐必須不斷更新﹐不斷創造新詞﹐創造新的表達方式。假如英文可以現代而不失其雅﹐中文一樣可以﹐只在乎獅子山下﹐我們願意不願意珍惜中文。今天﹐外國人學中文﹐多為與大陸商貿之便﹐而我們亦樂見其事。但我們不會說﹕“我們以中文為傲﹐不是因為中國的經濟發展令你們都要學中文﹐而是因為中文本是我們的語言﹐中文有足以為傲的純美。”

珍惜中文﹐請自筆下始。

哈佛大學,劍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