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報摘:洛楓:面具下的驚懼(30.07.06明報)

面具下的驚懼
The Phantom of the Opera的文化景觀

 資深文化評論人,現為中文大學文化及宗教研究系助理教授。著有《盛世邊緣﹕香港電影的性別、特技與九七政治》(2002)、《世紀末城巿﹕香港的流行文化》(1995)等。

 巴黎歌劇院的地底世界,住一個天生容的音樂天才,他以雄渾的歌聲引導年輕貌美的女伶,讓她代替自己活於台前,並且夜夜守護,再慢慢變成強烈佔有的欲望,一發不可收拾——這是百老匯音樂劇《歌聲魅影》(The Phantom of the Opera)的主旋律,一個關於「美女與野獸」的愛情故事,以19世紀的華麗舞台,上演人性陰暗的地下意識。

  1. 歌劇院的地底世界

 《歌聲魅影》改編自1911年法國卡斯頓.勒胡(Gaston Leroux)的同名小說,糅合驚慄、懸疑、浪漫等元素,以巴黎歌劇院特殊的建築作為藍圖,鋪演充滿悲劇色彩的世俗故事。巴黎歌劇院建於1861至 1875年間,樓高17層,其中7層低於街面,由於地下溪流的關係,建築師加尼埃(Garnier)在第5層地底創造了一個湖泊,一方面提供舞台水力機的運作,一方面作為消防水庫,同時讓船隻通過,定期檢查地基結構。這個湖泊,便是魅影的家﹕陰暗、潮濕,不見天日。

 1896 年當歌劇院正在上演節目時,圓形屋頂上的一盞水晶吊燈,因電線短路燒支架而失去平衡,撞落第4及第5層的觀眾席,這個恐怖的意外不但轟動社會,還成為後來小說與舞台演出的重要情節。我們去看《歌聲魅影》,除了渴求地下湖泊的再現,也期待水晶吊燈撞落的剎那驚惶,那種死亡的感覺荒誕而華麗,充滿悲劇淨化的能量。

 2. 水仙子的人格分裂

 迷戀《歌聲魅影》,是從那半邊面具開始,好奇面具背後的臉容,有你我怎樣的倒影﹗舞台上女主角克莉絲汀通過房間的大鏡子,走入魅影居住的地下室,揭開在歌聲背後層層隱蔽的面紗,發現天才橫溢的建築師與音樂家有一張醜陋得嚇人的臉容,充滿藝術的諷刺。說實話,《歌聲魅影》最讓我觸動的地方不是男女主角的愛情,而是象徵人性與世界衝突的魅影臉容。正如音樂劇的原創改編者韋伯(Webber)所言,如果沒有那張臉,也就沒有這個故事了。醜陋的臉容,充滿藝術美感的細胞,是如何結合在同一個人的身上呢﹖身體的扭曲變形,令他拒絕了世界,也讓世界否決了他,他又如何借用音樂的藝術來肯定自我﹖

 《歌聲魅影》的出現正值弗洛依德心理學說風行的年代,尤其是1899年《夢的闡釋》的出版,對人類潛意識、重像、精神分裂及水仙子形態等分析,影響了無數文學與藝術的靈感泉源。魅影的天才橫溢與專橫暴戾,活脫脫是雙重性格與人格分裂的寫照,他自卑自憐,自負狂妄,既為世不容,又憤世嫉俗,雖然對藝術抱有純粹的堅持,卻過度偏執,暴烈與溫柔、創造與破壞、藝術與癲狂等各種相反相輔的力量,都同時體現在他身上,面具之下是多重自我生生不息的撕裂。這是魅影(邪惡)的魅力,因為天才不是尋常人,總與世界格格不入,早熟的洞察力讓他驚悉世情,用「痛苦」提煉自我,尼采、弗洛依德、克莉絲特娃筆下的藝術家與瘋子,都是一體兩面的﹕敏銳、沉溺、頑固、對抗,一如魅影面具下的血肉靈魂﹗

 3. 情人與「代父」

 浪漫而驚險的愛情角力以外,從女主角克莉絲汀的身上,卻濃烈隱含深層的「戀父」情結。音樂劇第一幕第二景的歌曲《音樂天使》(Angel of Music)和第二幕第五景的《希望你又在這裏》(Wishing You Were Somehow Here Again),最能流露女主角對魅影的「父性」追求﹕第一首歌曲訴說兒時父親告訴她將有一位天使永恆的守護,而魅影就是這個音樂天使的化身,無處不在,也無所不能﹔第二首是她在墳地懷念父親的哀曲,祈求父親以天使的形態再現夢中,並賜她堅強的力量。兩首曲詞中父親與魅影的形象互相重疊,彼此拍和,埋藏了女主角雙重的感情。所謂「音樂天使」,既是父親也是情人,整個意象籠罩全劇,反覆來回的象徵克莉絲汀與魅影的依附關係,然後又因魅影的過度操控,引來女主角對「父權」與「佔有」的反抗,最終又再以「愛心」化解怨恨。

 《歌聲魅影》有一個圓滿的結局,有情人終成眷屬,而遺世者依舊是被丟棄的人,這樣的安排合乎了世情的需要和嚮往,因為我們都是以貌取人的,俊男美女應是天生一對,如果野獸不能變回王子,牠/他只能無聲的引退。對於這種順應大眾欲望的編排,我一直耿耿於懷,長相醜陋的卑微者永遠只能藏身於地底世界,光天白日之下永無他站立的地方,連瘋狂的藝術領域都不能平反這種不公義的對待﹗

 4.東方的魅影

 《歌聲魅影》擁有歷久不衰的母題意義,1925年拍成的無聲黑白片已成經典,20年代在上海公映時更觸發了熱潮,促使周瘦娟寫成鴛鴦蝴蝶派的小說《秋海棠》,也讓馬徐維邦拍成充滿革命意識的《夜半歌聲》(1937)。只是,當魅影降身中國的土壤後,因文化的差異,他的「代父」形象改變了,由女角轉到男角的身上去,自身亦另外發展一段愛情支線,他教導男伶演唱是為了讓他代替自己安慰已經瘋傻的愛人,魅影與男女主角的三角抗衡轉而為對抗時代、軍閥、階級等黑暗勢力。1995年香港的于仁泰又根據馬徐維邦的版本,重拍《夜半歌聲》,並讓俊美的張國榮擔演被容的魅影,可惜這個版本太重商業計算和內地市場的開拓,勉強讓男主角終生廝守,沒有深入掌握魅影容後的心路歷程,只把故事再進一步淪為浪漫的通俗劇。

 從勒胡、韋伯到馬徐維邦,再到鏡頭下的張國榮,魅影的面具晃照了一個世紀的影藝文化,無論是天生的醜陋還是後天容,魅影掩映的是雙重人格的分裂與多重文化的摺疊。也許正如弗洛依德所言,我們天生都有水仙子的細胞因子,無論長大後有否轉移,對於鏡像的自我總有不解的迷思,渴望自己的容貌,驚懼容貌的損,是每個人跟時間恆常的角力,因此,當魅影從鏡前轉身,便照見了我們這種恐懼﹗

 [文/洛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