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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年後,人才死了

二零零六年七月二十八日,唐山大地震三十週年。有八百人出席了官方紀念儀式,他們在唐山市「抗震紀念碑」廣場默哀了三十秒,相當肅穆也相當隆重。可是他們並不全是當年死難者的遺屬,也不是震災的倖存者。本該是這一天真正主角的唐山市民,這時候都在廣場之外。一大清早,武驚就開始驅趕百姓。不獲入場的只好站在警戒線外,甚至要用望遠鏡才看到清紀念儀式,一場應該屬於他們的儀式。

《唐山大地震》的作者錢鋼有過一段奇特的經歷,他曾翻遍當年留下的照片,但無論怎麼找都很難找到死屍的相片。的確,今天查書上網,你會發現唐山大地震在影像上呈現出來的,就是一片頹垣敗瓦,倒塌的房屋,斷裂的牆壁,可是人都上哪兒去了呢?有的,我們可以看到急忙奔走的志願人士,鬥志昂揚不畏艱苦的解放軍,還有一些正在拯救傷患的醫護。至於那些未獲救治的傷者,甚至倒臥在瓦礫中的死者,卻幾乎全部失蹤。從這個角度來說,唐山大地震或許是現代災難史上最乾淨的一場禍事,沒有鮮血、沒有殘肢,只有空洞的街道和數幀蕭條的市區鳥瞰圖。但事實上,我們都知道,這場巨災奪去了二十四萬人的生命,在它發生之後的第三年。

如果採用某些在海外相當流行的觀點來看,大概可以說這是中國人忌諱死亡,乃至於要出動到為相片消毒淨化這一招。但事實當然並非如此簡單,我們不能把一切在中國發生的異常事例都推到官方頭上。且看當年曾經參與救災的龔鐵鷹在博客發布的一篇老日記︰「……當我投入抗震救災行列,看到了工人同志的沖天幹勁……看到了各級黨組織的堅強領導,我又被震服了。我想到,自然災害是暫時的,而人的鬥爭精神則是永存的!只要還有人生存,就一定能重建家園。而在這場鬥爭中,代表先進階級的正確思想仍會掌握群眾,仍能指引群眾克服這一困難。更重要的是我們的黨是用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為理論基礎的黨。這一革命理論認為群眾是推動歷史前進的動力。有偉大的黨,動員起千百萬群眾來,任何困難也不在話下,我們一定會克服這一災害帶來的暫時困難。」

值得注意的是這段文字並非甚麼交心報告,而是一個曾在現場見過災難,救過傷員的青年日記。在這篇日記裏面,龔鐵鷹也記錄了放在自行車架上的死屍和嚎啕痛苦的生者,但到了最後,他還是以其時最流行的方式向自己總結了一切經驗。這樣的總結,這樣激情勃發的文字幾乎是當時所有文字必不可少的樣式,不只見諸報端,甚至還滲入到每一個人最貼己的日記之中。即使是災難的第一手見證,亦不例外。

身為人類,有最普通的感情,有傷會痛,受苦會哭,是甚麼使得當年拿相機的人拍不到死亡?又是甚麼使得見過死亡的人依然樂觀,意志飽滿?曾有許多文獻指出當年唐山震後的倖存者表現得有點「漠然」,路上相遇就是簡單地問一句「你裏走了幾個?」,不見悲慟,也沒有恐懼。許多人還說唐山人給「震傻了」。可是隔了沒多久,毛澤東逝世,唐山竟也和全國各地一樣,陷入極度的傷感,哭成一片淚海。為此有人甚至撰文發揮,證明爹親娘親果然不如毛主席親,毛主席這棵精神之樹一倒,唐山人心理上那最後一根稻稈才壓了下來,徹底崩塌。

對此,我寧願相信本雅明(Walter Benjamin)的一番話。很多人以為戰場上回來的人必定有很多故事要說,但是本雅明敏銳地觀察到剛剛打完第一次世界大戰的士兵總是滿臉疲憊,無話可說。因為凡見過地獄的人,就知道世間有言語無法形容的虛無,人的感情不能勝受的界限。同理,當時的唐山人不是給「震傻了」,而是無話好說無淚可流;反而毛澤東之死,倒是界限以內可以理解能夠感受的。

可是在這一剎那的空白之前,遭逢鉅變的人到底會崩潰;在其之後,痛失親人的到底會陷入思念的煎熬。可是這些全被一個更宏大的主題掩蓋了。請注意唐山的那座紀念碑不叫「亡者紀念碑」,甚至也不叫「地震紀念碑」,卻叫「抗震紀念碑」。重點不在地震本身,而在人的對抗。地震和它帶來的所有傷亡一切苦難,全部成了人類崇高意志與鬥爭精神,馬列主義與黨的領導的背景。這不只是當年官方定下的主旋律,也是整代人的感覺結構和思考方式。所以不需要由上而下的指令,軍人的日記自然會頌揚群眾的力量,有攝影機的自然不會拍照太多的屍體。唐山大地震被記憶的方法正正記憶了那個年代的意識型態,其曲折一如「抗震紀念碑」,藉「抵抗」來紀念地震;又像今天紀念唐山大地震的正軌,透過歌頌「新唐山」的建設來忘卻被毀滅的老城。

過了十年,我們才有錢鋼的《唐山大地震》,才有了那麼一些稍微不同的雜音。再過了二十年,我們終於放開懷抱,允許各式各樣的反思甚至責任追溯。可是在一切理性的檢討和反省以前,我們是不是先該正正當當地好好哭一場,把背景推回前景,讓百姓回到廣場?承認死亡,方有解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