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側寫教改 — 一個後殖民教育故事

    在香港大眾廣播事業的輝煌年代,九龍塘最有名的是「五台山」;時而勢易,五台媒體機器有的衰敗,有的久而殘喘。在過去二十年,九龍塘一帶的地標建築新舊交替,五台山曾經只剩兩台,近十年又新添了兩台,並且從廣播道伸延至沙福道,一台是「人間殮房」又一城,另一台是剛落成的「九龍塘教育服務中心」。

    筆者家住大埔,由於父親在巴士公司工作,故自小享受免費乘車優惠,每逢要去油尖旺區,也選擇乘巴士沿窩打老道往返,夾道常見很多中小學名校與昂貴的國際學校。兩年前,位於沙福道又一城對出,原先是英軍學校的聖佐治學校(St. George's School)遭拆卸,並進行另一個大型工程,筆者以為將會有另一座名貴的國際學校落成,昨天獲母校中史老師邀請,出席一次由他主講的中學教師訓練活動, 才知道這所巨型建築物是教統局的「教育服務中心」。

教師訓練講座

    我的老師姓王(假名),任教中國歷史三十多年,再教數年便退休了。他也是我的師兄,四十年前畢業於新界歷史悠久的中學,再去台灣修讀學士學位,主修歷史。他跟不少赫赫有名的大儒學習過,方豪和杜維運也曾經是他的老師,但當時的港英政府不承認台灣頒授的大學學歷,故他回港後不能在政府工作,即使立志當教師,最後返回母教任教語文及歷史,但教育署說,他手上的學位,只等同預科畢業,回歸後,他取得的教育文憑後才被認可,正式成為學位教師。

    我認識的王Sir,是背著很重殖民地歷史的老師,他在講座時一開始便說:「各位準老師,現在講探究式學習,無論你們是讀,抑或教這個學科,歷史事件當然要熟,理論也要清晰,不能死背。照本宣章,已不合潮流,這是大英帝國公務員的做法,殖民地政府最想公務員甚麼都不會,好讓他們凡事請老家的專家來,搭專用的英航飛機,住文華東方酒店。時代不同了,你們現在要面對群眾,不再事事請專家」 王Sir的開場白,簡直當頭捧喝,幾句說話,好像將歷史科與香港教育史一併講完。

從後沙士孤兒追溯戰後移民潮

    王Sir常常批評中學歷史科的教與學過程,從來都當學科是透明的,社會人士認為這科完全可以自學,不必甚麼理論。我們讀歷史,常常要溯本窮源,知道歷史的沿革、成因、利弊、得失、因果、影響和成效,可是,無論是老師或學生,都會把歷史以事件為單位分割出來,要學生背誦死記。

    他用一些快將要「摺埋」的學校為例,說明歷史中「事」與「理」的邏輯關係。他說,從金融風暴以降,香港人不想生育,令出生率一直偏低,到沙士期間,出生率的情況更嚴重,其中以大埔為重災區。而據專家調查指出,直至2014年,在大埔升讀上中一的學童只有九百人,到時區內不知有幾多間中學因收生不足而需要結束,這是教改之下,以開源節流為名去殺校的誘因。

    我跟過王Sir讀書,相信也能夠用他所教的,追溯母校源起源滅的歷史。五十年前,我校由一位神職人員創辦。高中時,我在園校聽資深老師、工友和其他人士說掌故,知道母校的校長家世顯赫,聞說她在國共內戰時的出身於將相家庭,雖然家財萬貫,但因戰亂南下來港。

    跟校長一樣,當時還有大量移民逃到香港,當中還有不少兒童和青年。然而,當時港英政府還未有義務教育制度,而且對私辦的學校採放任政策,校長於是在六零年代自資創辦學校,並邀請了某銀行的創辦人何先生當擔任校董會主席,慢慢經營成一條龍的義學。起初校長親自處理收生,進來的學生多數是清貧子弟,他們從小學到中學都會留在母校。而且,校長堅持以中文授課,認為學生雖身處殖民地,但也應該繼續學習中文,不要忘本。

    由於當時新界的學校很少,能進來讀書的學生和家長,都當校長是恩人,筆者剛進母校讀書時,看見禮堂的喇叭箱上,寫上了「xxx(知名人士)捐贈」的字,問問老師才知道很多出人頭地的畢業生,也是在新界長大的。
   
在七十年代獲英女皇頒授MBE勳銜,這位本土精英,直至八十年代,跟殖民政府也保持不錯的關係。

EMI與CMI:殖民教育政策的咀咒

    九七之後,香港教育界曾經出現一次英語教育及母語教育的爭議。回歸前,多數中學都是聲稱用英語教學,但實際上中、英雙語並用。梁錦松曾積極推動母語教學,希望全香港的中學使用粵語授課。

  不過,由於有關政策受到部份「名校」及家長反對,並藉傳媒誇張,加上商界介入事件,重重向董建華施加壓力。教統局最後屈服,並承認全港依然有一百多家學校得以保留以英語為授課語言。這些學校並非根據過往有沒有招收外籍學生,而是純綷以該校入讀學生的成績決定學生「有能力」或 「無能力」以英語授課。

    對不少學校來說,這場爭議或多或少跟它們沾得上邊,或許有人馬後炮地說:當時誰不想被承認為有能力的學校?誰不想學好英語?不知還有沒有人記得,香港的中學自九十年代初已經分成了「英文授課中學」 (English as Medium of Instruction School,簡稱EMI)和「中文授課中學」(Chinese as Medium of instruction School,簡稱CMI)。

    可是,當時教育署推出的政策並非強制性,要求成為EMI的學校無需經過嚴苛的視學過程,才被認證為「有能力」的EMI,於是大部份學校也稱自己是EMI中學。相反,校長卻堅持辦學的理念,於是告訴教育署,母校依舊是間CMI中學。聽王Sir說,自此以後,母校的收生情況就每下愈況,小學成績較好的學生,家長都不准他們入讀中文中學,而該區就先後有幾間新進名校出現,無獨有偶,它們都以「英文好」見稱。

    直至現在,以英語為教學語言的學校有一百一十四間,佔全香港五百零一家百份之廿二點二。它們都獲教育統籌局特許,可以在所有課堂以全英語授課。以筆者所知,在這一百一十四學校之中,大部份達傳統「名校」級的,起初都由歐洲來港教士和修女創辦,部份堅持要跟教統局打官司爭取以英文授課的學校,是否又要堅找學校創辦時的理念?教士與修女辦學時的想法,恐怕不是由他/她們的國籍就能推想出來,要知道神職人員來港的目的是傳教,他/她們堅持要在一個有人說英語的地方,所以堅持創辦EMI學校。

    對母校的校長而言,她在九十年代就選擇了一路逆流而上的路,無忘歷史的代價,就是校譽日差。住在該區的人都會知道,母校近十年成為區內的神話,由於學校位處深山,學生都被誇張成野人,小學教師不准學生跟母校同學交往,認為母校學生無惡不作,在升中選校講座中,沒有一位老師會推薦家長選擇母校;我們還曾經成為新聞娛樂節目的炒作對象,有狗仔隊來過採訪母校,我們曾經是社會道德危機的前沿。

教改心願:善終無望,唯盼扶靈

    王Sir跟我是很要好的朋友,雖然我畢業了三年,但大家間中也會聯絡,談談母校的情況。幾年前,校長榮休了,繼任的是一位退休教育官,母校曾經有過中興時期。新校長知道學生在公開考試得不到優勢,於是鼓勵學生爭取在課外活動上的表現。在他任內期間,學生就在學界球類、舞蹈、獅藝等項目奪得學界冠軍。可惜,他跟母校的蜜月期持續不久,就遇上了出生率低的命運,母校的未來又再一次出現危機。

    幾年前,我問王Sir:「快退休了,有何心願?」他說自己的心願就是在母校教到退休,他很感謝校長的教導,畢業後又回來教書,希望到他退休之年,學校還能繼續辦下去,佛教語言為之「善終」。昨天我再問他一次:「你還會教多少年才退休?」,他說:「今年中一只有一班,我唔望善終了,唔知可唔可以幫母校扶靈」,他還將收生不足的學校比喻一條快沉的船,年輕的水手都應該盡快游到荒島去,他這個年紀的就算游出去,未到岸,很快就成為鯊魚的點心了。

    面對收生率與教改兩個浪潮之下,一般的學校究竟有何前景?他說,在教改之下,這些學校就好像末期癌症的病房(學校接收了一學業成績稍遜的學生),上頭還苛求0%的死亡率(與名校學生一同比試),這是不合理的要求。我們以是工廠為例,不幸生產了次貨可以報廢,可是學生是人,你怎可能說他們成績不好,就要將他/她們銷毀?一些名校把學習不理想的學生設法開除,而招攬心儀者,他們真的明白「教育」的意義是甚麼嗎?相反對於一般教育一班程度稍遜學生的學校,社會人士若是「一刀切」─以公開試成績論高下,又是否公平呢?

小結

    筆者訴說的,是一間學校由殖民過渡到後殖民狀況的變化。如果我們認為,殖民者撤出以後,我們就可以輕輕鬆鬆重回祖國和母語的懷抱,那麼母校的故事,就是歷史的諷刺,處身後殖民世界的人,正在追求甚麼,看看中學教改和大學國際化,就知道今天正在發生甚麼事。祝願王Sir能夠善終,雖然母校前景未卜,但也希望它的歷史文獻不會被送往堆田區,而是留給後人好好研究整理,重新論述這個後殖民的教育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