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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社會》龍城殲霸戰

杜琪峰從1980執導第一部電影《碧水寒山奪命金》開始,到今年的《黑社會》,經歷了一個銀禧,二十五年,如果一個人有七十五歲壽命,這可是不能說笑的三分一輩子。

其實杜當年拍完了《碧》片後便回到了電視台工作,直至1986年回歸電影界,才在三年間拍了《開心鬼撞鬼》、《七年之癢》、《八星報喜》三部喜劇,1989年才拍出了感人肺腑的《阿郎的故事》,經過十年保持多產的電影製作,1999年是杜豐收的一年,《暗戰》和《鎗火》兩部電影令一眾影評人意會到杜終於大器晚成,前者是精裝的商業警匪類型片,後者是轉化自黑澤明以至北野武的武士式槍戰片,格局精奇,風格冷峻,可視為他導演生涯的一個高點。

然而,到了近五年,更是杜琪峰的創作高峰期,2000年到2005年,連合導杜一共執導了十五部電影,2003年的《PTU》及《大隻佬》又令影評及觀眾刮目相看,兩部電影將銀河影像持續透過電影探討的「宿命論」推向極致,前者是形式上,後者是內容上,所以那年金像獎的結果是公道的,前者得最佳導演,表揚其導演手法,後者得最佳電影,認同電影意識型態上探究宗教與人生近乎哲學的深度,而到了今年的《黑社會》,更是將「宿命論」這個議題,從幾個個別人倫關係上的表現,再擴充到錯綜複雜的社群關係之中發揮,視點是從「線」拉扯到「面」的範圍,在戲劇處理的難度上,有不言而喻的提昇。

但這種所謂的提昇,也其實是在回溯電視劇的結構,因為電影篇幅短,講求精煉,每個場面的內部張力要求更高,電視劇則峰迴路轉,講求戲劇的曲折性,有時因為篇幅空間大,懸疑的處理有大的容量,拉力可在更大的空間內擴展,杜琪峰選擇了與其近年電影「作品」大異奇趣的處理手法去處理《黑社會》。

杜琪峰的電影作品講求精簡內斂,力圖避免電視劇婆媽之弊,盡量以畫面及場面說故事,其中的表表者,有《無味神探》、《鎗火》、《全職殺手》、《暗戰2》、《柔道龍虎榜》,可說是將不必要的劇情去蕪存菁,縱有旁雜的枝節,也衹是輕輕帶過,或以風格化的手法,配合建立角色的個性,或傾向以象徵性符號強調影片的主題,目的是讓劇情主線豁然開明,一幕幕精心調度的場面才是電影的主菜,所以我們記得劉青雲和虞宗華在鬧市屋頂鐵皮上的追逐、黃秋生及吳鎮宇等槍手商場內擺陣抗敵、劉德華港灣道戴著克林頓面具以機鎗瘋狂掃射獵殺目標、劉青雲與鄭伊健亦敵亦友的單車追逐戰、黑街上的柔道摔跤群戰,都讓人忘記無從,甚至歷歷在目,顯然,十分瞭解何謂電視劇的杜琪峰,在電影中往往表現「化繁為簡」這種擺脫電視劇累贅的敘事通病的方向。

偏偏《黑社會》又重拾了以戲劇性取悅觀眾的方式,片中超過十個不可或缺的角色,連成一條條即使無直接關係也不失牽引的線,千絲萬縷,讓編劇和導演不能不將精力投放在交代劇情的工作上,以武俠小說的說法,杜琪峰十多年來刻意收藏某種早已掌握的武功,集中心力去修練另一種武功,待另一種武功修練成功後,再將兩種武功調和使用,《黑社會》正是兩種武功調和使用的成果,場面調度精巧而且氣魄逼人,敘事也井然有序,粗中有細,看得人如坐針氈,卻又興味盎然。

電影一入題,便並行三段劇情,第一條線是重案組知道「選坐館」會掀起風波,展開拘捕行動聊作抑制、第二條線是梁家輝飾演的荃灣區辦事人正在努力收買有投票權的人、第三條線是王天林飾演的社團元老表明勢力均衡的重要,所以他支持處事較有分寸的樂(任達華)。這三線的推進層層遞延,直至梁家輝逼使現任掌棍人吹雞(王鍾)交出「龍頭棍」,而在飯店內起了激烈的衝突,吳廷燁飾演的重案組探員緊皺眉頭大聲喝叫梁家輝,他的叫聲就像號角正式響起戰事的序曲,梁家輝琅當被捕,任達華則冷靜地自願被帶返警署,前者的魯莽,與後者的予取予攜,形成強烈的對比,後者穩守如山,卻也一直不動前者一根汗毛,是禮?是兵?電影一直保持著一種陰暗的懸疑。

所以有人說,以為劇情去到任達華駕著車載著梁家輝去到紅綠燈前,任問梁要向前去還是在這兒下車,紅綠燈躂躂作響,梁家輝作了決定,電影便完了。事實上,從劇情交代意義上,這一幕戲作為結局恰好,而且餘音嬝嬝,但文化人潘國靈說得好,這不單是黑幫片,更是一則寓言,去到紅綠燈前,寓言的前言才剛完成,任達華、梁家輝表面上的融和,暗藏二人一生一滅的天性,我們衹是在等待二人再一次因個性的差距而破裂,這不是兩個人的衝突,而兩種個性的矛盾,兩種個性分中有合,合的便是權慾。生活豪奢放任的愛權慾,生活平靜如水的內心深處也愛權慾,權慾甚至不是應個性油然而生,而是緊隨人性而來。

《黑社會》對暴力罪惡凌駕於人的文明理性這人類悲劇宿命,令人想起莎士比亞四大悲劇之一《馬克白》,劇中主角馬克白為了王權和榮華富貴而暗殺了國王鄧肯,之後他感到慌惶﹕「究竟是甚麼回事?一點點聲音都嚇得我心驚肉跳……大海裡所有的水,能夠洗淨我手上的血跡嗎?」一直為馬克白為利慾而殺人推波助瀾的馬克白夫人竟出言諷刺脆弱的丈夫:「我的手跟你一樣染了血,臉卻不像你這般蒼白!」這段意象上波瀾壯闊的對話,蘊含了深厚而又鐵一般的人性奧妙,梁家輝與任達華在片中的角力,是後者由此至終都佔了上風,奇怪,片中一直都沒有交代梁和任的勢力誰較龐大,但我們都好像感到任智珠在握,這是因為歷史帶給我們集體意識,沉著應戰者最後總是能夠得勝。

然而《馬克白》的故事告訴我們,不論心理質素上的強者或弱者都戀棧權位,任當然不是馬克白夫人,梁卻絕對是馬克白,梁在警署羈留監牢面對社團元老王天林質問他是不是要建立新字頭時,表現出誠惶誠恐的一面,到紅綠燈前決定是否妥協於任的一場戲中,他的表情也告訴了我們他的猶豫,他是馬克白,並不是為魔鬼全心上路,也正正可惜他太太(邵美琪飾)不是馬克白太太,衹是夫唱婦隨的小女人,否則梁可望已推翻大局,也因為任的角色才智較高,精神狀況較為穩定,不像梁的角色般充滿掙扎和矛盾,所以任在演繹上衹是保持在一個狀態中持續作純粹的表演,他要拿捏的衹是一點,拿到了那點便要形神歸一,任達華拿捏這角色表現了極高的準確性,彷彿重現一種個性原形,但明顯梁的角色較難演,演繹上的方法容易受到爭議,心理變化較複雜,梁家輝的演繹看得出是採用了不少的直覺性,但豐富的表演經驗,讓梁在表演節奏和情緒演化上都表現了高度的自信,勇於不斷嘗試高漲的情緒高點,演出的心力顯而易見,渾然忘我,超過了演技的純技術層面,故金馬獎提名名單捨任而取梁是可以理解,但兩者有既生瑜何生亮之感,二人各勝擅場,戲劇結構上缺一不可,高下無從分。

除了有梁和任為電影充當大旗手外,電影的成功因素也委實多不勝數,優雅而富凝聚力的分場和剪接(譚家明),緊密深刻的對白與劇情細節安排,還有電影以客觀事件為核心的大氣,史上偉大電影,很多都是可一言敝之將故事說完,這電影說的,其實從此至終衹有一件事件,便是「選坐館」。這劇情主線在片中約四分三的篇幅從未停止發展,而不同場景和處境、牽涉不同犯罪活動的小群組中,我們可以看到堆積出主線的支線。維繫送「龍頭棍」來港過程的社團五虎,便是分別在這幾道分支線登場,因為這些場景也是在側寫「選坐館」事件的進展,所以五虎出場時並沒有打亂劇情主線的推展,也就在短短時間內展示了角色的型態,每個角色都獨當一面,而且每個都身懷一種性格象徵性,令這「寓言」描寫人性有更闊的人性「寓意」,如林雪口中唸著不容輕蔑的幫誡,卻被舖排成了台下觀眾最大的笑位,林家棟身穿緊身土氣T恤,配合角色性格後反而土得自信有型,張家輝表面上的勇和古天樂表面上的智,都彷彿是梁家輝和任達華的原型,就像我們看著現實裡很多人重蹈別人的覆轍而明知故犯,一步一步覆水難收,也是人倫社會裡充滿符號象徵性的元素。

說到這裡,我要肯定電影是一部以人為本的電影,電影中沒有亮出過手鎗,除了顧及寫實之外,另外一個重要原因是鎗會搶去人的風頭,鎗一亮出來觀眾便不期然預期它會被用作激烈的撃殺,這事件會搶去了觀眾對片中角色細微舉動的注意力,所以這小道具還是不出來好,你也不難發現,電影中除了深具權勢的象徵意義的「龍頭棍」外,幾乎沒有令人可堪緊記、外型上具設計意義的道具,人的對話和行動成了覆蓋/解釋所有客觀事物的介體,人的重要性在《黑社會》中是比近年香港電影所見的來得大,片中沒有典型意義上的英雄,但他們也不至於是過街老鼠,他們不過是因應環境因素而不斷作應對的血肉之軀罷了。

說《黑社會》是「寓言」,因為他讓我們自然地思考人性,不像《大隻佬》賦予刻意的佛理解釋,也不像《PTU》衹求玩一個戲劇上自給自足起承轉合的結構,《黑社會》的結局像紀錄片平實地紀錄了一個主角如何將另一個主角殺掉然後埋屍,然後駕車載著兒子無聲而去,一切盡在不言中,大膽而又克制,供人知性地思考。當然電影被說是寓言是褒是眨也說不清楚,至少我們望而敬畏的《教父》(Godfather)系列則應該被形容為「傳世經書」多於「寓言」,《黑社會》在本位上和客觀條件上充其量便是寓言,體現文化,透視人性,我會說這並不符合杜琪峰口中說這屬於的文學性電影,反而是滲透以至超乎浪漫主義的通俗小說,在典型黑幫類型的對岸放置一個視角,讓箇中恩仇快意都成了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