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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靜]末了,女警點頭

文:黃靜

皇后樓頂上的抗爭有十多個小時,雖然媒體大多還是堅持只剪裁警民最有張力的所謂衝突場景——那些明明比慣見的都要平淡的場景,但也因為收費電視台的直播新聞扮演了透明之眼,令到一些「非新聞」的景觀也能展現人前。
保衛者坐到最接近民眾的邊緣,小紅帽(游繩隊)一字排開站在後面。保衛者的臉和動靜很活潑,小紅帽則只見頂帽不見面目。警察開腔是無感情的機械聲線,背後是《大事件》式的效率並生硬地複製?抗爭者的親善。拒絕離開的保衛者能夠仰賴的,只有自己的身體。這十多個小時,為我們留下了什麼?下面提到的一些場景一些保衛者的想法,必未能給予一個圓滿答案,但或至少令我們看到,《大事件》的畫外畫。

飛揚的羽毛。

大隻東在勞工組織工作,也是劇場演員,他撕破了在皇后留守三個月的枕頭,將?面的棉絮,逐些抽出來,拋上天,背後的木面警察霎時朦朧,飄浮的棉絮和東的臉,悲壯,肅穆。(這場景最後並沒有出現在報紙上——除了《文匯報》?反而都刊登了他被擒時抓布向下跌又被攀山隊「救起」的場面。)

「上到頂部,看到枕頭裡面是羽絨,很開心,想著可以搞些什麼。在那一刻想到了,就去拋。」

「那一刻」其實是: 「當我們目睹皇后SOS 大燈飾被他們拆走,非常心痛,失落。我們都曾看著它怎樣由同伴們製作至放到上面。我將這種不能自己之感,化作表演。」

「讓我說說碼頭和枕頭的背景:碼頭是很多露宿者睡的地方,枕頭是家?面最親密最家庭的東西,而我們在碼頭睡在它上面這麼多天,所承載了的也就是這些日子。

都本是豐盛而脹卜卜的東西,我要將它的內涵、點點滴滴掏出來,真有種隨風而逝的感覺。藝術這東西就是這樣,很即時的,去到第三下我就頂不住(要哭)了。一邊拋的時候,一邊在問,我們為了什麼將這些確實存在過的文化,就這麼拋棄了?跟著想到了:是因為IFC。然後我開始指向IFC 拋走它們,至警察迫近。那刻在想,究竟這剩下的、代表文化的小小的羽毛重一些,還是IFC 重一些?我將身體化作天秤(雙手張開,左傾右擺),想像在談保育發展時是怎樣去平衡?原來最後還是IFC 中選。所以我倒掉所有羽毛,但一丟就想立刻拾回……」

這場運動裡,東除了以魁梧之軀幫忙搬搬抬抬,他也一直在碼頭內外,日晝夜晚,作行為藝術,「一般市民和城市人都已不花時間去理會政府或保衛人士的論述,這種現代主義的表達方法已經氾濫。我想將我的反思、感受,轉化成他們的感受。」我例牌地追問,市民對看不慣的表達形式會有反應的嗎——但隨即意覺否定下得太早。我在電視前面看得感動,記者同事在現場似乎更甚。

「比起天星那時只需凝聚共同感,其實這次鬥智鬥力得太多。同伴們都背著敵人而坐,只有我面向著敵人。我和那指揮的警察處於同一狀態,五官全開,臂開雙腿,保護同伴,很傷神,很累。」大隻東,大隻,但始終擁抱感性。

「誓保皇后」大旗之舞。

麥峰,福利機構社工。去年闖入天星地盤之時他和陳景輝是推土機上留守至最後的兩個人。

他舞「誓保皇后」正方大旗,舞得這四個字猶如巨蝶,優美而堅定的弧線維持了幾個小時,直至被抓。

陳景輝說去年WTO 看到韓農被警察包圍時有人舞動大旗,於是在天星推土機上有樣學樣,跟麥峰說「我們這個位置的形象很重要。」這次陳景輝在樓下絕食,到麥峰在天台舞旗,「其實當時是不需搖旗的,因為有風。但我總覺得影像上不可輸, 一個人搖旗, 代表著所有人的堅持——出現在媒體上的,最忠誠的應是照片吧。

其實警方應同樣重視吧,當時我在站著的小紅帽(游繩隊)頭頂(上面釘有特區政府章)舞動時,他阻止我,說因為敏感。我想是因為他們也知道我想傳遞的信息。又所以他們捉到我時不斷游說我自行走到雲梯去——他們連用索帶索我的動作也不願被拍到——看來事前接受了不少公關教育吧。

如果真要說這是場騷,我會想邀請更多的人到來,參與這場騷,而不只有我們幾個。」

鯊魚面前的身影。

阿仁,之前參與社運的位置和那天在天台不大一樣。他彈結他,做視藝創作,寧靜而充滿想像力。那天卻成了和談判專家、紅帽子周旋得最多的一個。當他一次游走到警察面前,背向記者鏡頭,很嚴肅地爭辯,我在想:距離這麼近,如警察突然張開鯊魚的口就把他吞進肚裡。

他被激怒了: 「為什麼說這麼多荒謬虛偽的氹小朋友的話?」無理無禮的警察遇得多了,反而裝模作樣的公關手腕才真正討厭——欺騙他們,欺騙全世界, 「有個警察在上面被我反駁得多,到雲梯時忍不住說,大家都係做場騷?!我即刻罵:癡線!」

然後我們都靜下來。阿仁再開腔:「其實是不是政府在導演整場戲?」(而你和我都各演一角……) ,「政府對畫面、情景的考慮看來精密很多。我本來有點懊悔為何當時想不到要求林鄭月娥過來直接對話。但現在想,其實都安排好了,之前她來論壇,就能成為拒絕過來的理由。過來捉我們的游繩隊、雲梯、消防車、談判專家…… 統統都是拯救的象徵。」

我指著記者,哭了。

記者同事在現場,被當中一個很親和卻又有型的女孩吸引了,她叫彩鳳。戴著波浪邊的大白帽,不斷跟現場的工人、市民、警方、記者直接對話:努力而仔細地向碼頭使用者表達感激,向執行清場的低層工人表達體諒——咪沒電了,就用大聲公,大聲公都被沒收了,就用身體語言。可能只有這麼一次,警察和記者可以靜靜地「聽」彩鳳不斷說這些難以「播出街」的話。「即使一直以來多麼不信任記者,我還是視他們為一個人、一個市民作對話,希望除下盔甲都多思考我們一直在說的政府不公義問題。」天台上唯一的攝影記者被拖離的一剎,沒有了咪和大聲公的彩鳳,焦急地指著記者群,指手劃腳,記者同事說,她應是叫我們拍下,捍衛新聞自由之類吧——她猜錯了,她竟然聽不到身邊的行家在笑在拍手——彩鳳那時悲傷得哭了,職業身分其實比她想像的要內化。

「但我一直說一直說,到最後,我問現場的一個女警,你明白我說什麼嗎?她微微點頭。」

如果當日的碼頭上蓋,無可避免地被視為示威者和警方合演的舞台騷,保衛者阿東會告訴你這與做騷並不相同——不是因為沒有表演成分,他們根本不斷地發聲不斷地表演——而是在於行為藝術第一規條並不是需要觀眾,而是只須忠於自己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