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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好”生活.在抵抗之網中

代貼編按:
朋友的朋友阮勛,數月前開始到處遊歷(背囊型),不時寄來短文分享旅程經歷
以下是最新的一篇, 好文共享。一方面希望他/她旅途愉快,另方面也希望他/她可為我們帶來更多反省。

香港”好”生活.在抵抗之網中
阮勛

還記得,一個月前,我們因為搭火車從泰國東南岸進入馬來西亞
而對當地不斷發生的衝突事件感到緊張
一年多以來,從雅虎新聞上看到的,盡是回教徒與佛教徒之間的衝突
或者,若涉及炸彈爆炸,就變成回教分離主義者的激進行為
 
從香港的經驗所知,傳媒報導往往流於表面
並且通常偏幫主流意識形態的支配者
所以一路上我都想找到更多資料
以幫助我對自己行經的地方所發生的事情,有點深入的了解
 
從曼谷的各大書店,至一路南下,都找不到我需要的資料
直到上星期來到吉隆坡,才終於見到一本<The Nets of Resistance>
樸素的封面,和乍看之下活像一朵蓮花的網狀圖案
挾雜在一堆佛教書籍中間,幾乎令我看漏了眼
 
翻開暗棗紅與微微偏綠芥末黃兩色的封面
一頁頁彩色照片映入眼簾
頭一張是一艘泰國南部的小漁船
就像我們在台灣見過那些原住民的漁船
船身畫滿色彩豐富的花紋圖案和神話動物
尖尖的船頭昂首直破出相框以外
 
這本書,記錄了泰國南部桑卡拉(Songkhla)一個小漁村的漁民
從1998年起,持續反對一項泰馬合作開發海上石油的大計劃
這計劃價值四百億銖泰幣,得到泰馬雙方政府大力支持和推動
其中一段輸油管,將會從這條名叫Nai Rai的漁村通過
隨之而來的,還有煉油廠和各種石油化工廠
 
泰國憲法寫明:
任何發展計劃,必須先諮詢當地居民和社區,才可以落實推行
泰國前任首相於1997年,在當地村民毫不知情的情況下
就與馬來西亞簽訂這個發展計劃的合約
他認為:村民太無知,又太缺乏遠見
不會願意為泰國整體利益作犧牲
 
村子裡部分活躍的村民,泰國一些民間團體,一些學生及知識分子
從1998年起就對這計劃提出反對
民間團體和本書作者的資料指出:
泰國目前的石油氣已經處於供應飽和狀態,沒有更大需求
根本無需要如此急切地開採新油田--
以合約規定的開採量計算,約二十年後油田就會枯竭
 
他們組織了一次旅行
到泰國東北海岸一個於八十年代作同樣發展的漁村
親眼見到工業化給當地村民帶來的後果:
化學污染令村民身體產生風土病
毒氣泄漏和油倉大火等意外,令村民倉皇逃命
有些受害者至今仍需住在醫院中
厚厚的化學泡沬沿海岸邊堆積,殺死成千上萬的魚和其他海洋生物
而當年政府大力宣傳的好處--增加就業機會
對那些只有小學水平的漁民來說,只不過是指做地盤工人
和在工廠及輸油管起好之後,做看更及護衛
 
泰南漁村的反對村民一點也不想要這種發展
其中一個活躍的漁婦說:
大海是真主送給他們的厚禮,他們生命中的一切皆由大海所賜
靠自己出海,雖然生活簡單,但卻能滿足的基本的所需
她才不要像其他已發展地方的人那樣
變成工廠工人,每日困在水泥監獄中,沒頭沒腦地加工魚罐頭
 
在連串反對行動的壓力下,新任首相他信
於二千年底在泰南主要城市合艾(Hat Yai)舉行公聽會
反對村民批評,由於與馬來西亞的合約早已簽訂
公聽會主辦成員又清一色來自石油化工業的公司
興建輸油管和煉油廠所在地的村民,只有贊成的才得到邀請
反對的一概被排除在外
地方傳媒全力為發展計劃鋪陳正面觀點
全國電視新聞訪問了村民
最後只播出他們反對計劃的語句,有關他們反對的理由,則隻字不提
泰國軍方更派出軍人來到反對村民的家中
”溝通,教育”村民以使他們得到”全面的資訊”
 
在公聽會舉行當日,警察圍繞會場架起鐵絲網,阻止反對村民進入
觸發部分村民以石頭和棍棒攻擊路障,以強行進入會場抗議
事後,在村民回家路上,有人向他們乘搭的汽車開槍掃射
村民把槍手送交警署,警方隨即放走其中兩人
這再次激怒村民,用石頭和棍棒攻擊警署
 
看到這裡,一切都似乎很熟口熟面
與香港的情況幾乎一模一樣
但是,相似之處也就僅此而已
 
我搜遍腦海中的記憶,也不記得
在香港何曾聽過有人說寧願生活簡單,也不要接受經濟發展
不要從漁民/農民被發展到去做地盤工人,罐頭廠工人,和看更護衛
我記得的是一句耳熟能詳的嘆息:”唉,為左兩餐,無辦法啦”
 
我問旅伴:是香港人妥協得快,還是我不夠理解基層的無奈?
 
要說無奈,泰南漁村的漁民難道還不夠無奈嗎?
本書的第一篇文章
介紹了他們在石油開採計劃之前已在面對的困境:
第一張相片中那艘六米長兩米寬的小漁船
是他們出海打魚的工具
他們出海的收穫,最多只以公斤計
而且大大的網眼還可以讓小魚小蝦逃走,有機會長大,繁殖下一代
從1995年起,以先進科技裝備的商業船隊從泰國西北部來到這裡
使用網眼只有直徑0.5厘米的巨型拖網
數以噸計,不加區別地在他們的外海作業
不出幾年,這些近岸謀生的小漁民就發現
已經再沒有魚可給他們捕捉了
 
一些村民發起反對行動,要求當地政府停止簽發許可證給商業船隊
事實上,這些船隊就是在泰國西北岸把那裡的魚捕盡殺光之後
才轉移到東南岸來
另一些村民則(無奈地?)投入這新發展中:
他們投資五千銖,購買各種設備
每日加工一百公斤魚,換取自家約九十銖毛利
和整天散發死魚臭味的村子,及全村村民無法再飲用村中的井水
因為他們把加工後的鹽水就地倒掉,污染了井水
 
這些人認為新發展改善了他們的生活
其中一個人說:
以前他的八個孩子都不能上學,現在則全都可以上學了
至於井水被污染也不是問題,反正有無數瓶裝水可以買
 
同樣地,支持泰馬輸油管計劃的一個村長
也認為這發展對他有利無害:
有工人來工作,他可以賣更多咖啡
甚至可以每日宰一群牛來賣給地盤工人吃
他不理會,建築工程只會持續兩三年
至於污染,他相信,”新科技可以解決一切問題”
 
這種人,香港也有很多
中國人向來沉迷做生意,又喜歡百子千孫
仲理所當然地”民以食為天”
在香港不是經常聽到這句話嗎:
”呢個時勢,有份工做就已經好好了
兩餐都未顧掂,唔好諗/搞咁多野”
當然,他們所講的,係唔好質疑,批判現狀,唔好搞反抗
而唔係指唔好諗發達和搞生意
 
香港也間中有些人受經濟發展影響而進行過反對
十年前,中電在屯門龍鼓灘起新廠房
屯門奕園村居民就反對過新高壓電纜從村中通過
當時我跟隨一個蚊型小民間團體”環境前線”去過支援他們
團體成員全是大專學生和新畢業生
那次經驗,對那些熱心的學生和我來說,都是一次挫折和打擊:
村民相信那些受著政府高薪去”幫助”他們的社工和議員
認為我們這些人既無”實力”又麻煩多多
在一次會議上正式把我們趕走
而他們的反對行動,也毫不意外地以失敗告終
中電在他們村中順利豎起高壓電纜
七,八年後,我從新聞看到:
中電的生產量大大超過需求,龍鼓灘新發電廠等於是白起了
 
以賺錢為取向的資本運作,當然不會因此罷手
它們只會調動更多資源去”開發”更新更大的市場
通過廣告,傳媒,電影,電視等媒體主動被動的合作,製造新的”需要”
這些推動經濟發展的”私營”公司
不僅在遭遇反對行動時得到國家機器的保護
而且,他們對自然生態和部落村民生活的破壞
還得到”地球村”日益增長的消費者/小本生意人的容忍甚至支持
 
在旅程頭一站的老撾,那個小鄉村的社區圖書館裡
我看過兩本關於熱帶雨林被破壞的書
 
<Bio-Diversity>(Third World Network)首先提供基本資料:
熱帶雨林不僅是地球的肺部,而且裡面的物種和基因之種類繁多
至今人類也只能認識到其中的九牛一毛
這些多樣的物種,每一樣數量都不多,生長棲息地範圍也不大
往往一旦摧毀了某一小塊森林
就有數目不詳的若干物種因此而絕種
 
而<In The Rainforest>的第一章
則詳細記述了巴西政府與外資公司合作
在亞馬遜森林內興建多個大型水壩及高速公路
數字統計固然觸目驚心
過程中表現出來那種對(其他)生命的無知,蔑視和踐踏
更令我憤怒:
每建一座水壩
都有數以千計平方公里(即比香港特別行政區還大)的原始森林被水淹沒
巨大古老的樹木和在其間生活繁衍的無數植物和動物
就任由牠們在水中腐爛發臭
 
還有世代生活在森林中的印第安人
許多部落都”選擇”接受經濟發展
即使他們要付出長期患病,精神崩潰,和心靈空虛的代價
另外一些部落雖然堅持傳統的生活方式
不斷往森林更深處遷移以避免被發展
但是,隨著大片大片雨林被破壞,他們的生存空間也在大幅減少--
寧靜被噪音入侵,賴以為生的動物數量大減,甚至瀕臨絕種
 
別以為這一切離我們都很遙遠
在亞馬遜河流建水壩,和在泰南開發石油,及中電在龍鼓灘起新電廠一樣
生產出來的電力,根本遠超巴西人現時的生活所需
無論是巴西政府還是泰馬政府,他們的說辭都與香港政府源出一轍:
破壞雨林和開採石油,都是基本建設
是為了吸引投資者,有利於整體利益
 
誰是那些投資者?
是歐洲美國和日本的大財團
是馬來西亞和泰國政府私營化後的公司
還有香港上海匯豐銀行
 
他們投資設廠來生產什麼?給誰使用?
石油化工業到底生產些什麼東西?
 
在吉隆坡這裡的唐人街,我們已經住了一個星期
每天早晚兩次,我們必須在長長四行擠擁而悶熱的小販攤檔中經過
它們賣的貨品是:
牛仔褲,T-shirt,背囊,腰包,手袋,手錶,香水,首飾,化粧品,皮箱,
波鞋,帽,皮帶,腰帶,手機及配件
與香港女人街,廟街,北河街等等一模一樣
唯一不同是,這裡的旅遊紀念品,十之八九,不是雙子塔鎖匙扣
就是鍍金或鍍銀的雙子塔模型擺設
 
這些就是那些投資者為大家生產的產品
他們也為在雙子塔或中環銅鑼灣的高級商場生產
在四通八達的公路上的大小汽車和週邊產品如音響器材等等
就更在他們的產品目錄上
(若想要一份詳盡的石油化工產品,可以聯絡雙兒)
 
在<Nets of Resistance>裡
我看到泰南漁民和城市學生,醫生,及民間團體成員
在反對泰馬聯合開發石油氣中兼顧了生態,生態和公民權三方面的關懷
但我卻不記得,何曾在香港經歷過如此一種全面的反對運動:
”生計”通常是支持和反對經濟發展雙方都會強調的理由
”公民權”有時也會被提及,尤其是在受到警方鎮壓時
至於”生態”,除了當年”環境前線”曇花一現地嘗試結合基層與環境運動
就只有近年黃惠瓊在大澳反對破壞自然濕地來興建避風塘
但都不敵絕大多數人心目中”生計”那壓倒一切的優先性
以致”生態”始終與”中產”及周兆祥的形象牢牢連繫在一起
 
我竭力回想曾經學習過的香港發展史
記憶中,香港有過製衣業,手工業,建造業
卻似乎從未有過重工業或石油化學工業
只是青衣有幾個儲油庫
青衣居民一直沒停止過反對
在去年還反對在當地傾倒含有二噁英的化學垃圾
可是,再一次與泰南漁民的反對運動不同
青衣居民只反對在他們自家門前置放危險品
只要求把化學垃圾倒去別家門前
(即大嶼山,花草樹木和動物的家,也是我的家)
對生產製造這些污染的工業,制度及意識形態
卻沒有任何批判和質疑
對自己的生活方式有份協助生產製造這些污染
也沒有任何反省
 
我終於明白:香港人不是比泰南漁民更無奈
而是更”幸運”也更漠不關心:
不必直接承受石油化學工業帶來的痛苦代價
卻不斷享受它生產製造的”美好”成果
就像東江輸水工程--
東江中下游被港商台商設廠污染到不宜飲用
就興建全程密封的輸水管道,直接從”原始”(落後)的上游取水
還有廣東省政府明文規定保障
”東江沿岸用水以供應香港和深圳使用為最優先”
香港人只是消費者,交了水費就什麼都不必理
只偶爾關心一下,水質是否合符”環保”標準
 
所以,泰南漁村,巴西雨林,東江沿岸,或這世上任何地方
有什麼人/什麼生物受著什麼剝削壓迫,有什麼人正在全力反抗
那都被認為是”社運人士”或”環保人士”的事
與廣大消費者及無辜打工仔沒有關係
大家既然位於基層,就更理直氣壯,”但求三餐溫飽”
得閒逛下商場,睇下有d咩最新推出既石油化工產品
時候到了就結個婚,生個仔,買層樓--
背上百幾萬的債,令自己一世停留在”基層”的位置
 
我見到自私,懦弱,空虛,思想懶惰,和短視
卻一d都睇唔到無奈
”無奈”只是一個藉口
 
泰南漁民,學生,民間團體,和知識分子
即使歷經警察毆打,同僚嘲笑,傳媒抹黑,和軍人恐嚇
也一直沒有放棄反對,而是把最初只屬自保的反對行動
深化為要求停止整個石油開採計劃的公民運動
全力抵抗政府,資本家,和遠方消費者,以”公眾利益”為由
犧牲他們及子孫後代的生活和自然生態環境
我們這些”有幸”在世界經濟體系中佔據相對”有利”位置的香港人
實在應該好好反省一下
香港的所謂”好生活”
其實是以別人的痛苦和其他種類生命的滅絕為代價
 
不理會別人痛苦而只求改善自己生活
甚至要求別人犧牲來保全自己
是把自己當成受害者
將希望寄托在(某個)權貴人士的”慈善”行為上
對別人的痛苦身同感受
採取行動改變自己的生活
拒絕投資者和石油化學工業公司為自己製造的各種需求及慾望
是一種發自內心的力量
是與那些反抗被剝削的人一起改變這個自私而瘋狂的世界
也是對自己及自己生存其中這個世界的未來的主動關心
 
即使你”只是”一個基層,你也完全有能力及責任
去選擇一種怎樣的存在
因為你是一個人,也因為你生活在香港
比起巴西雨林深處的印第安人,比起泰南漁民
比起世上許許多多的動物和植物
你作出選擇的餘地還很大--
你可以選擇不買樓,或不擁有自己的兒女而去撫養無人愛的孤兒
你可以選擇不用發泡膠,選擇不用新膠袋
你可以選擇洗完頭不用風筒吹乾,選擇出街唔再gel頭
你可以選擇只買一兩對鞋,選擇用少d護膚品
你可以選擇乘搭公共交通工具,讓衣服穿到舊穿到爛才去買
可以選擇唔買新書而去公共圖書館借
可以選擇唔開冷氣,而開風扇及多沖凍水涼
可以選擇唔返工做奴隸做幫兇
而去拿綜援,或要求政府資助創作
可以選擇不把自己困在二人世界裡
而把生活擴大到自己選擇的好朋友社區......
借用好友勁翔一句話:想像無限,可能性無限
 
我知道,即使只改變生活上的一個小習慣
也會帶來許多不方便,和(包括至愛親朋)的懷疑及疏遠
沒有人說過,過一種不以別人痛苦為代價的生活
不需要勇氣和創造力
但,見到自己原來有勇氣,有關心,有想像力和創造力
而且還不是電影電視流行曲流行小說中那種陳腔濫調
難道不就是很美好的感覺了嗎?
每日都在這種美好感覺中度過
難道不已經是一種很好的生活了嗎?
 
請別忘記,在世界的某個角落
有些人,有些動物,植物,細菌,大地
正在反抗被(你)剝削和犧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