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 器 譜 ： 因 「 阿 爺 」 之 名
說 來 奇 怪 ， 人 們 喜 用「 阿 爺 」 來 稱 呼 中 央 領 導 人 ！ 與 現 代 政 治 所 追 求 的 代 議 民 主 精 神 有 別 ， 「 阿 爺 」 這個 稱 謂 所 暗 示 的 政 治 關 係 ， 並 非 掌 權 者 「 權 力 源 於 人 民 」 那 一 種 進 步 版 本 ， 而 是 掌權 者 作 為 一 國 之 首 ， 就 如 作 為 傳 統 封 建 家 庭 的 一 家 之 首 般 ， 蘊 含 一 股 要 求 香 港 人 孝親 敬 上 的 家 長 味 。 事 實 上 ， 人 們 也 很 喜 歡 在 政 治 討 論 中 ， 動 不 動 便 插 一 句 「 這 個 問題 最 重 要 是 阿 爺 首 肯 」 ， 或 在 拒 絕 討 論 之 際 又 插 一 句 「 那 個 問 題 阿 爺 已 經 有 了 明 確態 度 」 ， 「 阿 爺 」 因 而 位 居 於 任 何 人 民 意 志 和 理 性 討 論 之 上 。
交 織 在 「 阿 爺」 此 一 政 治 修 辭 上 的 是 家 庭 和 政 治 兩 個 範 疇 ， 它 們 互 相 借 喻 。 記 得 一 次 主 持 電 台 節目 時 ， 咪 高 峰 前 的 拍 檔 亳 不 猶 疑 地 把 國 慶 的 慶 典 比 作 「 阿 爺 的 生 日 會 」 ， 因 而 推 論「 做 兒 孫 的 」 實 不 該 在 這 個 場 合 「 吵 吵 鬧 鬧 」 ( 指 四 五 行 動 ) 。 至 於 將 國 民 教 育 宣傳 片 直 接 命 名 為 「 心 繫 家 國 」 ， 「 國 」 和 「 家 」 兩 個 範 疇 更 好 像 是 直 接 等 同 了 。 心照 不 宣 的 是 ， 對 統 治 集 團 來 說 ， 借 用 這 種 「 孝 親 敬 上 」 的 修 辭 來 要 求 人 民 服 從 ， 實在 有 利 無 害 ， 就 是 說 ： 如 果 人 們 真 的 可 以 如 此 以 家 喻 國 ， 那 我 們 就 不 應 該 問 「 統 治者 為 何 有 權 統 治 」 之 類 的 問 題 了 ， 不 是 嗎 ？ 正 如 大 家 不 會 問 家 中 父 母 「 兒 子 為 何 要服 從 」 一 樣 ！ 可 是 ， 現 代 民 主 之 路 卻 是 從 徹 底 檢 視 這 種 比 喻 開 始 的 ， 法 國 大 革 命 便是 其 中 一 例 。
當 代 社 會 文 化 史 學 者 林 . 享 特 (Lynn Hunt) 在 九 十 年 代 初 出 版了 《 法 國 大 革 命 時 期 的 家 庭 羅 曼 史 》 (The Family Romance of the French Revolution) 。 她 從 大 革 命 前 後 的 板 畫 、 小 說 、 議 會 辯 論 和 畫 作 等 發 現 ， 其 中 一 個釀 成 法 國 大 革 命 的 重 要 意 念 ， 就 是 革 掉 舊 社 會 絕 對 家 長 權 之 命 ： 在 國 家 層 面 上 是 被視 為 父 親 的 法 王 ， 在 家 中 則 是 擁 有 無 上 權 力 的 父 親 ( 那 時 家 長 可 向 法 王 申 請 法 令 將不 順 服 的 子 女 收 監 ， 後 來 革 命 後 的 國 民 公 會 則 取 消 了 此 一 權 力 ) 。 大 革 命 之 前 ， 在法 王 和 國 會 唇 槍 舌 劍 的 紀 錄 中 ， 朝 臣 要 求 法 王 應 「 更 像 一 名 父 親 而 非 主 子 」 ， 而 國王 也 很 曉 得 利 用 「 爸 爸 詞 彙 」 來 反 要 求 朝 臣 們 為 了 國 家 而 「 樹 立 一 個 孝 親 敬 上 的 服從 榜 樣 」 。
慢 慢 ， 這 種 視 法 王 為 慈 父 的 眼 光 逐 漸 無 法 維 持 ， 這 從 那 時 候 的 文藝 產 品 可 見 端 倪 。 故 事 通 常 是 描 寫 孤 兒 、 棄 兒 如 何 成 長 奮 鬥 、 面 對 現 實 社 會 等 歷 程， 而 爸 爸 一 角 要 不 是 一 開 始 因 意 外 死 掉 了 ， 就 是 由 始 至 終 都 毫 不 重 要 。 這 些 作 品 都暗 示 了 ， 新 世 界 是 從 「 父 親 」 的 消 失 那 一 刻 才 開 展 的 ， 而 「 博 愛 」 正 是 這 種 無 父 世界 ? 人 與 人 間 的 感 情 紐 帶 。 眾 所 皆 知 ， 「 自 由 」 、 「 平 等 」 和 「 博 愛 」 是 大 革 命 中最 重 要 的 三 句 口 號 ， 而 相 對 於 「 自 由 」 和 「 平 等 」 ， 「 博 愛 」 在 今 天 是 最 不 為 知 的。 所 謂 「 博 愛 」 (Fraternity) ， 最 初 指 的 原 是 兄 弟 之 愛 ( 含 有 性 別 歧 視 的 ) ， 它是 指 國 家 成 員 間 的 一 種 橫 向 感 情 關 係 。 「 博 愛 」 的 社 會 理 想 是 ： 國 家 的 幸 福 不 再 築建 在 某 個 阿 爺 或 父 親 的 權 威 意 志 底 下 ， 而 是 通 過 每 位 社 群 成 員 的 橫 向 團 結 來 共 同 打造 的 ， 接 言 之 ， 由 上 而 下 、 強 調 服 從 的 縱 向 社 會 關 係 給 撤 換 掉 了 ， 取 而 代 之 的 則 是強 調 平 等 的 「 博 愛 」 。
返 回 香 港 ， 在 三 綱 五 常 的 中 國 文 化 中 ， 親 權 猶 其 巨 大， 「 阿 爺 」 此 一 稱 謂 才 顯 得 格 外 權 威 有 力 。 誠 然 ， 在 反 省 人 類 社 會 政 治 關 係 之 際 ，政 治 和 家 庭 都 是 重 要 的 範 疇 。 我 不 知 道 ， 有 關 「 阿 爺 」 的 比 喻 ， 人 們 何 時 才 作 兩 百多 年 前 已 進 行 過 的 檢 討 ， 但 我 卻 想 起 魯 迅 的 一 段 話 ， 說 中 國 的 聖 人 之 徒 ： 「 他 們 以為 父 對 於 子 有 絕 對 的 權 力 和 尊 嚴 ， 若 是 老 子 說 話 ， 當 然 無 所 不 可 ， 兒 子 有 話 ， 卻 在未 說 之 前 早 已 錯 了 。 」 觀 乎 今 天 人 們 因 「 阿 爺 」 之 名 的 絕 對 態 度 ， 也 許 大 家 除 了 要急 修 惡 補 法 國 革 命 史 外 ， 也 要 重 讀 魯 迅 這 篇 《 我 們 應 當 怎 樣 做 父 親 》 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