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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隻眼:王明珂論西藏

(轉載自基層大學
http://www.grass-root.org/college/modules/wfsection/article.php?articlei...)

王明珂是我喜愛的臺灣學者,長期在大陸羌族地區研究,著有《華夏邊緣:歷史記憶與族群認同》(1997)、《蠻子、漢人與羌族》(2001)、《羌在漢藏之間:一個華夏邊緣的歷史人類學研究》(2003)
、《英雄祖先與弟兄民族 :根基歷史的文本與情境》(2006)等書。《華夏邊緣》致力拆解中華民族的霸權論述;《蠻子、漢人與羌族》及《羌在漢藏之間》則探索羌族的族群想像;《英雄祖先與弟兄民族》則以不同民族的歷史傳說重塑中華民族的「起源」。

我喜歡王明珂,除了他對當代中國族群政治的關懷外,更在能以嫻熟熟社會人類學知識,探索族群的現實與想像世界,並剌激起讀者反思習以為常的偏見(包括大漢沙文主義的官方及民間論述,及東西方城市背囊客對西藏無限浪漫的東方主義想像)。

題外話,說到東方主義想像,經常就西藏問題發言、受西方(包括港臺)重視的國內異見分子唯色,在《西藏記憶》有這樣反省:當她(作為一個父親是漢人,自己已完全漢化的漢藏混血兒)在24歲從漢地回到出生地拉薩時,對一切西藏的人和事都十分感動,大昭寺之旅更令她痛哭流涕;但她警惕自己,不要跌入一種對異族風情大驚小怪的過分嚮往。唯色提到一次與北京女孩走在拉薩街上,開頭兩人拿著相機,跟著磕頭尼姑,唯色想到一些事情,開始不自在,腦裡不斷浮問;究竟自己是誰?獵奇者?同族人?記錄甚麽?能明白她們的內心世界?一天,她給內地朋友打電話,談到拉薩情況,初始時很興奮嘩啦嘩啦說拉薩的耀眼陽光…大昭寺廣場上的眩暈…帕廓街的魔力…甜茶館磁石般的吸引力…親切的寺院…寺院裡親切的佛像和親切的喇嘛…突然,唯色結巴,她開始懐疑,她的民族回歸之旅、她對同胞的種種感動,是否就是薩伊德在《東方主義》裡所譴責的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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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懷西藏 深入了解與反思

【聯合報╱王明珂/中研院史語所研究員(台北市)】
(轉載自http://udn.com/NEWS/OPINION/X1/4266952.shtml)

近日來西藏拉薩發生街頭暴動,中國政府出動解放軍施行鎮壓(或維持秩序),已引起國際關注。這許多對西藏的關懷,在短時間內,或能使中國官方行動有所節制而讓狀況不致惡化,但是長期而言終究無濟於事。

關鍵在於,外界(包括中國官方)對於「藏族」或「藏區」的人類生態、歷史及當前情況了解太少。近十多年來,我經常在川西的阿壩藏族羌族自治州、甘孜藏族自治州及青海、雲南等地進行結合人類學與歷史的研究,對此一地區有些了解,在此說明藏區的人類生態及歷史情況。

雖然有共同的藏族認同,但由於青藏高原各地生存資源都十分匱乏,在我研究的十餘年間,阿壩州與甘孜州多次發生藏族不同村落間的械鬥,最近的一次就發生在去年,為的都是爭牧場(可放牧的地方)、爭蟲草山(可挖珍貴藥材蟲草的地方);因使用槍械,所以往往死傷慘重。日昨聽說動亂已延燒到阿壩州與甘孜州,這是最讓我憂心的。由本地藏獨的口號「聯羌、驅漢、滅回」可知,若此動盪擴大,遭殃的不只是漢族、藏族,更是本地的回族。

我們也許會問,為何中國每年以數額鉅大的金錢、物資援藏,卻得不到廣大藏民的人心?據我的了解,其主要原因是援助多投在城市與交通建設中,地方自治政府在資源分配上又常偏袒「本族群」(藏族族群)。更重要的是,牧區藏民原來就不注重「物質」,而更注重在佛教信仰中所得之精神寄托。在我所熟悉的藏區,有些地方牧民普遍以收入的百分之二、三十,甚至五、六十捐給寺院。

一個馬爾康的教育官員(嘉絨藏族)跟我說,我去壤塘,他們跟我要援助款,我為什麼要給?給他們錢,他們都丟在寺院裡,我為什麼要給?站在唯物主義立場的中國共產黨官員(漢族與部分藏族)看來,寺院、喇嘛便是些不事生產的社會寄生蟲以及麻煩(藏獨)製造者,自然他們對藏傳佛教帶著敵意並加以限制、防範。目前寺院的宗教活動在一定範圍內是被允許的;藏傳佛教更大的威脅反而是受媒體助長的「世俗化」。

那麼,中國為何不讓西藏獨立呢?除了現實的政治利益與安全考慮外,這涉及東亞地區中原帝國傳統及近代中國國族主義。在國族主義下,當本地成為藏區、本地人成為藏族後,整個青藏高原的地與人都成了中國與中華民族的一部分了。

最後,即使中國鬆手讓西藏獨立為一個國家,由人類生態觀點,這恐怕也不是最好、最理想的結果。自有文獻記載以來,青藏高原各族群、部落便經常在無止息的內部戰爭與暴力中。也就是說,獨立並失去中國的經濟援助後,整個青藏高原各地域族群、部落可能陷入激烈的資源競爭,其共同的「藏族」認同反而會被各區域族群認同(如果洛人、紅原人、嘉絨人等等)弱化,人們也可能回到經常的暴力與恐懼生活之中。難道這便是我們所追求的「人道主義」?或者,因這是「自決」,所以任何結果都沒得話說?

中國對西藏問題的處理,以及世界輿論對西藏的關懷與主張,都應建立在對青藏高原人類生態與歷史更深入的了解,與對國家、族群、人權等概念的反思上。我相信主張西藏高度自治的達賴喇嘛是有大智慧的人,希望中國主事者也能以仁心與智慧來處理此事。

作為一位「康區」(藏語康有邊區之意)研究者,我只能提供一種新的知識體系來認識「康區」;此知識體系期望藉由反省與反思,讓「邊緣」成為雙方溝通的橋梁,而非彼此爭奪的對象。

【2008/03/21 聯合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