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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鐵:都市的心臟搭橋手術,而非城市之光

地鐵

文:陳雲

上周一大雨滂沱,風雷震動,早上出門之際,門窗隆隆作響,有如颱風來襲。傍晚在辦公樓靜觀雨打山坡,草木搖曳,無心久留,便擎傘而出,原先準備坐地鐵過九龍,避開擠塞,見巴士站有一○一號巴士靜候乘客,空座甚多,不假思索便登了車。巴士到達銅鑼灣,膠不動。過了三十分鐘,進了海底隧道,依然車行如蟻,便反省當初何以無知無覺,以為一切尋常。回家之後,才知葵涌倒了貨櫃,旺角塌了棚架,馬路塞得一塌糊塗。

心臟搭橋

地上的火車,無論如何電氣化、高速化,由於穿州過省,人馬沓雜,總帶點浪漫不經。即使鐵路公司早已改稱列車,乘客總愛叫它做火車,那是燒煤炭的蒸汽發動機所牽動的、帶點工業社會初期的浪漫與神經質的交通工具。世上有懷舊的火車路,有火車模型與動畫,然而地下鐵路則是鐵的路,在都市地底的隧道中奔馳,聚散匆匆,容不下浪漫。地鐵是被膽固醇堵塞了動脈的都市心臟搭橋術,非城市之光,乃城市之病。香港的地鐵比巴黎的光潔順滑,非管理了得,而是香港地鐵乃新式搭橋。巴黎地鐵是老搭橋,人工管道漸漸堆積起脂肪污垢,髒得連自己也豁達起來,變得如火車一樣的浪漫可親了。

香港市區背山靠海,平地狹窄,車路擴張到了極限之後,市區難以容納密集的地面交通,地下鐵路成為補救之法。地鐵於一九七五年動工,一九七九年十一月觀塘至石峽尾段通車,年底伸展到尖沙咀,翌年二月到中環。荃灣支線於一九七七年興建,一九八二年通車。

香港地鐵在城市充分都市化成熟之後才興建,又只以直線連接旺區,保證運輸效率;分段建設的策略,雖然擾民,但可縮短回本期,地鐵站的上蓋物業租售的收入,亦歸地鐵所有,其經營可謂得天獨厚。

地下秩序

地鐵貫通港九之際,正是英國知悉中共決定於九七大限收回香港之時,亦是香港工業北遷之始。第一階段的地鐵總結了香港的工業時代,路線連接荃灣、觀塘和中環,兩端的工業區與平民廉租屋區都以中環金融區為終點,貫通了香港經濟命脈。工業時代講究工人和白領階級的自律,地鐵應運而生,擔當了在香港公共秩序史上的規訓角色。

信息簡單時代的木頭馬車可以雕龍畫鳳,信息豐富時代的火車亦可用若干古典裝飾(如往昔的西伯利亞列車),但信息過剩時代的地鐵則必須簡化信息,以收控制之效。地鐵是地下鐵路,也是地下鐵棍。在信息紛擾的城市管理人流,要簡單明確。地鐵採取了簡約的功能主義,公用地方的建築材料盡用玻璃、不銹鋼和紙皮石,線條劃一,字體工整,中央冷氣,處處照明,用電動樓梯催趕行人步速,並勸乘客在電梯靠右站。乘客接觸不到司機,亦看不見車外景色(工業區路段除外),收費以入閘與出閘的距離計算,不理中間過程,乘客如不知自律,大可在兩點之間漫遊。地鐵是病院通道,是城市工人由住家到工作間的自助輸送帶,不滿安排者可以跳軌自殺。為了杜絕後者,月台近年裝上自動幕門。

社會合約

地鐵通車之後,香港回歸在即,人心惶惶,廠家北遷,人才外流,面對全球化資金流動的危機,港英政府想出高地價政策一招,將港商在內地賺取的利潤用樓宇投資回收,不需境外徵稅。配套措施有五:一是限制土地供應製造市場緊張;二是以填海換取豪宅地皮拍賣,將海港兩岸的美景私有化,善價而沽,帶領市價上揚;三是以聯繫率固定幣值;四是銀行專以樓宇物業來抵押商業貸款;五是容許樓宇貸款採用無限個人責任,無法供樓的買主要個人負債,不可交回物業便脫身(即是不能如分期付款買電視機一樣)。五法齊下,樓價飛升,交易旺盛,消費蓬勃。

政府不必加稅,靠賣地就可應付公僕加薪、大型基建及不斷改善的醫療、教育和社會福利,維持治安良好,公共服務完善,令富豪世家、專業人士和跨國人員在此地安居。填海破壞香港海山美景,地產壟斷令地租騰貴,小商戶難以立足,但此法可回收境外利潤,提早套取稅款,充實府庫,徵稅又多來自富豪和中產階級,再以公屋、教育和醫療補貼勞工階級的基本生活,只要地價平穩上升,大家相安無事。高地價政策背後的政治經濟協作,是香港真正的社會合約。

港府假手地產商人,間接向市民徵稅。香港地產商的角色,與羅馬帝國時期的稅收包銷商(tax collector)近似—帝王將轄區(通常是新征服的郡縣)收稅之權外判予商人,商人向帝王承包固定的稅款之後,多收的稅金歸己所有,於是向庶民棍棒交加,上下其手。英國舊時亦一度將某些稅收外判(tax farming),由諸侯代理,不料此法竟在香港發揚光大。

和諧不再

巴黎地鐵的支線,是為了社區民主,地鐵網絡縱橫交錯,人人受惠。香港地鐵的支線,則是為了搶割地產收益。地鐵港島支線一九八一年動工,一九八五年金鐘至柴灣通車。東區海底隧道於一九八五年啟用之後,地鐵延長觀塘線(至將軍澳),並經東區海底隧道與港島線結合,一九八九年通車。支線沿路發展密集住宅和商業大廈,並為新闢市鎮提供運輸支援。規訓者的道德基礎瓦解,於是加入文飾,柔化嘴臉,例如採用俗艷書法字體、鑲嵌壁畫等。

高地價政策的第一次崩潰,是聯繫率被外圍炒家狙擊,觸發九七金融風暴,這是急性病。第二次崩潰則是慢性病。工業和商業服務北遷之後,中產階級貧乏化,無法負擔高樓價。填海製造的豪宅地,令海港收窄,醜陋不堪,連富豪與遊客都無法忍受。高樓林立,都市成為「熱島」,塵埃穢氣不散,瘟疫流傳。新政府亦不顧全與地產諸侯的賓主距離,開始拉攏私交,暗盤賣地,而不是公開拍賣,盡取利益。於是稅吏內鬨,和諧不再。

去年大暑日,自中環站步出,頭頂幾塊外牆電視播出震耳欲聾的廣告,推銷豪宅的幾隊地產經紀阻街拉客。諸種地下鐵棍沉不住氣,冒出地面招搖,這邊雙龍出海,那邊黑虎掏心。觀此末朝氣象,我抹了額前的汗,低頭一笑。

《信報財經新聞》

2005-5-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