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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選:早晨的守望

文:盧勁馳 (香港大學文學院一年級)

 
 我發覺自己的呼吸異常沉重,兩肩拉得緊緊的好像背了好一陣子沉重的東西。眼前總是白茫茫的,白茫茫的一片景物彷彿就是一片清晨,但我眼前的確不會是一個
清晨,四下的牆就是侷促的理由。原來我剛才睡著了,我回過神,看看手錶已經八時多了,還有個多小時才上課,我或許可以多睡一會。昨夜的council實在
很熬人,我還記得,除了我,還有阿K和Wilson 沒有回家,很好呀!這樣才算是盡心竭力事奉主。

  我推門走出Soc房,看見阿K和另一個女孩在傾偈。我想起阿K昨夜提過她今早約了一個初信的朋友做守望,原來就是這女孩。我認得這女孩,上星期佈道會
時我還與K一同跟她談了好一會,雖然當晚我接觸的人實在多的是,但我總不會忘記這女孩呢?她跟我們素未謀面,但當晚竟一下子就激烈地提問些尖銳的問題,我
還以為她是那些極度反基督教的B型福音對象,於是我就走開了,留下K繼續和她纏下去。可是,過了不一會,我發覺她們兩人在一起祈禱,後來問及,才知道她原
來決了志信主。

  我想神總是會祝福那些耐心的人,我那時無疑對K有幾分欣羡呢!可以帶這樣麻煩的人信主,除了歸功於神的帶領外,真找不到別的因由,看神的工作是多麼奇妙呢!

  他們似乎沒發現我,我就把門輕輕關上,只留一道小小的隙縫。早晨的走廊格外寧靜,他們的對話也漸漸清晰起來。

  「小K,我不怕跟你直說,我覺得這本書是挺廢的,滿是那些耳熟能詳的陳腔濫調,還說是甚麼近年最暢銷的書籍!」她說得挺無禮的,但看阿K的語氣,似乎
完全沒有給她惹怒:「小惠!是的,就是因為這是一本暢銷書,所以才那麼不堪吧!美國佬的流行書就是這樣,要把教義說得人人都懂,就只好弄成這個樣子。不
過,你要明白,我選這書作為你的栽培讀物,並不是要你全盤接收裡面的觀點,我只希望你藉著批判裡面的觀點,來澄清自己對信仰的理解。」

  我覺得有點異樣,平日從來沒聽過阿K說話那麼刻薄。平日她是個很和藹的人,總是多聽人說話,少表達自己的意見,為甚麼跟小惠在一起時就變了另一個人似
的?她們談的書是《標竿人生》吧,那是我們團契今學年的復興計劃專用書,還記得那次阿K還大肆宣揚這書怎樣復興她的教會,很多人用此書後,生命有了一百八
十度的改變。原來她是個心口不一的人。

  「哼!你這麼一說又不是要扯到普及文化的討論吧!」小惠的聲線突然提高。「好呀!那就從大眾文化理論說起。我認為法蘭克福學派的理論確是很重要的,但
我覺得無論Adorno或Benjamin的說法都很片面,很容易就可以用接受論來將之推翻……別當一般讀者是白痴,一本書的流行還不過是文化建制使
然……」

  「不!我不想太離題,探討這書的寫作水平始終是個文化問題,多於信仰問題。我還是想回到信仰本身,就讓我們循序漸進吧!在你燒掉這書之前,先告訴我你的想法。為甚麼覺得這書很廢呢?」

 
 「好!就由第一篇說起。很明顯,作者一開首就落藥,要我們糊糊塗塗就把上帝的終極價值等同他對基督教的詮釋,但根本不打算提供任何較紮實的理由。不論是
談些最老土的邏輯推理也好,或是無人會懂的甚麼海德格爾、德希達的解構主義神學亦好,總比現在重複一堆廢話來得有意思。說甚麼『神所做的一切都不是意外,
更不會出錯。祂創造每樣東西都有因由。每一棵樹,每一隻動物都在祂的計劃中。』這年頭還唱這腔調未免有點不負責任吧!只要清醒一點就明白,若然一開始就把
上帝的終極價值連繫到聖經上,都不過是最極權的想法。這一說來,以後無論作者說甚麼都是牢不可破的真理,讀者都要全盤接受。」

 
 「嘻!你似乎近來看了不少書呢!是的,你說得對,基督教是強調人對上帝旨意的認識和理解。我的存在絕非偶然,這似乎是一個毫無爭議的真理。只是真理往往
是眾人皆懂的東西,沒有任何多加演繹的必要。所以,其實我只打算建議你看看這一篇的思考問題,仔細地想想你的答案就行。」

 
 「我當然是看過不少書!我對信仰是十分認真的。但你認為我可以清楚地回答這個問題嗎?我可以嗎?『在我的個性上、背景上或外表上,有哪一點是我難以接納
自己的?』當我列出任何缺點,我就會不自覺地用了心理學的概念來分析我的主體狀態,不是缺乏 self-esteem,就是無法釐定自己的ideal
self,所以就得不到自我實現感。但最後,你知道,我還是要跳到自己心靈的背後,走到一個精神分析的世界裡──沉緬於我那無法了解的成長經驗,在我心理
背後的一個父親權威的影兒裡。但你以為最後我會得出任何結論嗎?不!不!因為我還執著於對上帝的追尋,我只會困惑於superego的
origin,不比弗洛伊德清醒的迷惑。因為那種迷惑感確是很神祕,很宗教,於是我就繼續相信下去。但你當然不希望我滿足於此,你希望我做一個每周上禮拜
堂,每天靈修查考聖經,把所有空餘的時間投身教會的福音事工,找一個聲稱自己很愛主的男朋友。簡單來說,你想我變得像你一樣。」

  我的心有點害怕,好像她們快要吵起來似的,到底我要不要出去為阿K解圍呢?但很快,她又以平靜的調子回應著。

  「別傻啦!那麼一個大清早就來這一套,我們似乎有好漫長的路才要鑽到這些問題上。好!就讓我分享一下對這問題的見解吧!我認為問題的癥結不在於探討我
們的主體性與宗教感之間的關係,我們無需討論自身的存在是否偶然,意志意義或甚麼能指所指。這問題的焦點不是要我們論述自身的存在,而是要求我們思考,能
否接受自己的存在有其目的,然後作結論。你想想,其實接受自己的獨特亦等於承認自己的不幸,這絕非一件容易的事。在這裡我知道你一定想到那些基督教的講見
證文化來。是的,我認同接納自己的不幸,並不是僅僅十分鐘在台上公開懺悔,那不過是一個認同建構身分的表演,充其量是一個糟糕不已的宗教禮儀而已。但我所
說的是一種意志,尼采式的意志,那私密的,無法分享的,旁人無法著意的生活細節。一種Lacan鏡像裡的,身分自憐與自戀,每日早上在我們梳洗時重複著的
生活習慣。」

  「小K,或許這就是我信任你的原因吧,你總能夠比我想得有方向。好,說回正題。我覺得接受自己的不幸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但我從來就不覺得痛苦是信仰
的最大障礙。我認為信仰的障礙在於自身對discourse的權力失衡,對鏡自憐的話我很容易禱告,但要是我面對著那些蜂湧而來的基督徒,那些高聳入雲卻
如沙城一樣脆弱的教會,卻是另一回事。正如你眼下得見的團友們,每天祈禱兩小時以上,屬靈術語終日不離口,卻從來沒有一句能表達個人意願。他們是名副其實
的language speak
us,你試試要他們不再用屬靈術語思考,試試叫他們不再敘述自己的信仰見證,他們定會覺得不知所措。上帝的意義似乎不能存在於他們的屬靈話語之外。」

  「即使你認為上帝不過是屬靈論述建構出來的centre,也不代表你必須放棄論述有關上帝的知識。沒有一個信徒不渴望了解上帝,除了單純的意志以外,你真不能從別的向度論述上帝嗎?」

 
 「當然不!我自己總有一套對於上帝的理解。但我有必要跟人說嗎?但我有必要跟你說嗎?即使我這麼說──我的殘疾給我的痛苦是無止無終的,一種普羅米修斯
式的痛苦。它無止無終是由於它可能轉眼即逝,因為我從來無法推斷它的來源與結局。若然上帝造我果真有如此的深意,那我就可以為祂的殘忍而慶賀,祂選擇了很
多邊緣的種族,傷殘的特徵,選擇了錯置的性別,庸碌的天分和反叛的個性。那又如何?你很快就會以你的思想架構套在我的經驗裡。不是嗎?這又不是一種
oppression?別怪我太過不安分,如果你覺得我這種想法有問題的話,那不就兌現了我的描述嗎?你把你的價值觀套到我身上,你不也是在拒絕上帝給你
的身分。子非余焉知吾之哀?」

  「沒錯,你心想,你根本不在乎別人怎樣想……」

 
 「因為上帝自有對我的評決。我也知道上帝心感不悅,但我不能不拋出一個神學問題來申辯。我不是抗拒祂的心意,我只是受不了當下基督教對我的靈性、身體和
身分的解釋,這些權力話語都叫我感到非常痛苦,若然上帝認可這就是祂賦予我意義的全部,那末我的存在就是為了忍受祂安排的所有苦難。其實,這一點我也明
白,但我靈性的分裂,在於基督教論述中有沒有貫徹地陳述這種理解呢?簡單來說,我要這樣回答問題:我認為難於接納自己的地方,就是難於接納上帝的知識對我
的拒絕。結果呢?結果我就不能成為一個基督徒。由於不能以三百字的勵志論述來將之表述,我就不能建構一個能示於人前的基督徒身分。我覺得這是一種語言的殘
障,這種殘障在聖經時代是沒有的,但今天彷彿成了一個流行病。這可以埋怨誰嗎?我矢志不移相信上帝,就是因為信得太認真,所以不能成為一個基督徒!」

 
 「不!還有別的出路。嘻嘻!我們另一個出路就是盲目接受一切教會提供的對於基督教的理解。不要作任何批判,不要作太過深沉的思考,如果你不想落入虛無主
義的話。雖然聖經沒有這樣教導,但是,庸碌一點、世故一點,人云亦云地生活,對於今日一切主流基督教知識皆全盤忍受,就可以得到上帝永生的應許了。」

  「啊!你竟反過來捉弄我。我不覺得這就叫後現代呀。這只會叫人覺得信不信耶穌也不是一樣嗎?對我來說,這跟不信有甚麼分別?」

  「不可這樣說,兩者惟一不同之處,就是你多了一種神祕的意志取向,那意志取向是脫離一切知識範疇。我的論據是,只要你認為意志可以跟知識疏離就行了。一方面信這些,另一方面想那些,兩者同時對立又互相依存。」

  「看來你這樣的神學觀真有一點大智若愚囉!那麼anti-language,你是把法國哲學跟道家哲學混為一談吧!」

  「哈哈,看來我成功地跟你遊花園了!其實我要求你以這本書來作牧養材料,根本就不打算要跟你解決這些哲學得不得了的問題?算吧!今天到此為止,快要上課,去吃早餐吧。」

  「唉!你老是這樣子……」

 
 我聽到他們走下樓梯,才走出房門外面,陽光好像猛烈多了,照得走廊的輪廓鮮明得過分。我立時感到一份莫名奇妙的暈眩,我懷疑剛才聽到的是否我的夢囈。阿
K和小惠的對話叫我摸不著頭腦,但裡面的見解似乎有點褻瀆。我下次一定要跟其他團友商量一下,別再請阿K替人做守望了。這樣下去,定必會拆毀很多初信者的
生命。希望神保守他們的心,不再讓他們這樣胡思亂想就好了!怎麼了?我好像很慌張似的,心跳得很快,求神寬恕我,求神寬恕我。

2004年3月

摘自C-I電子報第七期 2005.5.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