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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現的年代

按:標題沒有錯,是「實現」,而不是「現實」。本雅明不好像說過,作品是意念的墳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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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鄧小樺

「法國‧五月」有賈樟柯的電影回顧展。我想起《站台》裏,一首八十年代的中國大陸流行曲《年輕的朋友來相會》,對未來美麗的期許:「
年輕的朋友們/我們來相會/……美妙的春光屬於誰/屬於你,屬於我/屬於我們八十年代的新一輩/再過二十年/我們重相會/偉大的祖國該有多麼美/天也新/地也新/春光更明媚……」我們現在就身處於《站台》所歌詠的二十年後。

是不是說八十年代是「理想的年代」?如果是那樣,現在我們的年代便是「實現的年代」。「理想」「實現」了。可是,王小波《紅拂夜奔》裏有悲哀結語:「我想證出費爾馬(著名數學定理),紅拂想逃出長安城,都是為了找一個指望。這兩件事我們都做到了,而後來發生的事我也已說過了。事實證明,根本沒有指望。」

關於教育改革,許許多多我們詬病已久的東西好像正在被清除,好日子好像正在來臨:專題研習、閱讀計劃、通識教育、廢除範文——偏偏我們一點都感覺不到。每次它們出現的時候,都是趵以空降政策的姿態出現的;趷欠缺配套設施;趶老師執行能力被質疑,工作量也實在百上加斤,確是不合人道;軑有人冷笑:總有一些坊間的精讀精補可以代替的。你以為制度改變就可以了嗎?不成文的制度才可怕,像「學習只為找工作」(連梁文道都說「不背誦、講創意」會影響教育「使階段流動」 之作用)。

最令知識分子感到無力的,或許不是理想無法實現,而是把一眾知識分子要求了很久的目標扭曲地「實現」在他們眼前——這樣才能把改革意識連根拔起,即讓我們相信改革是不可能的,因為改革也沒有帶來改變,而且改革的降臨姿態實在欠缺我們所幻想的正義感覺。

我討厭整個中學中文科對文學的概念,但不反對文言文。文言與白話的距離是整個中國文化傳承的問題,學習文言文的(理想)目的是與古代文化溝通。在欣賞角度來看,我們的前現代文學若只能變成白話文,是很可惜的事情,因為那樣會失去所有美麗的東西。兒童版的《紅樓夢》、《西遊記》真是無法讓兒童時代的我提起書來,但會考時我是靠《西遊記》裏孫悟空妙絕的貧嘴貧舌減壓的。文學的力量存在於文字形式中,大部分的愉悅也在那裏。而中學中文科的「修辭」,完全是以「答案」的性質存在的。當中學生在答案欄填上「頂真」,有誰真會想起那種環環相啣的緊湊感?另外還有概念上的問
題:譬如《出師表》裏的父子/君臣之情,在今日還能否被學生理解?除了悲天憫人,我們對作家人格面向的欣賞,能否擴闊到「幽默」甚至「尖刻」的層次?甚至,以範文培養出「反規範」的意識——難道文學不是反規範?

教育改革能夠改到這些層次嗎?老師本身能明白這些嗎?當過老師,我知他們的難處。當現在的老師還是學生之時,我們的社會已經是一個太不好的學習環境。作為外人,我看專題研習是丈母娘看女婿,愈看愈有趣;但看初入大學的中學生的言
論,卻看到愈來愈多的僵化和淺薄(當然我們以前也僵化淺薄,但他們有專題研習和大量活動教學法,我期待他們會比我們更好)。於是我們愈來愈不相信改革。我問自己,到最後我是不是相信不變應萬變,以至小國寡民,唔做好過做?可是,這和看守政府/但求無過/以合約制聘請人的短視政府分別何在?

《明報》
2005-6-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