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勁翔:我所念的魔法學苑

哈利波特第六集在上星期六出版,我對於這種一窩蜂的事情,天生冷感,有時候想努力湊湊熱鬧也努力不來。真沒辦法。老老實實,讀過第一集後,完全提不起勁繼續讀下去。不過,我倒跟哈利波特有一個共通點:我們都是在魔法學苑進修。

初會哈利波特我就讀的魔法學苑,並非哈利波特的霍格華滋。這所魔法學苑只有一個學生(卻沒有殺校危機)、一個教師、一個校長和一個校工。學生當然是我,教師、校長和校工也恰巧叫勁翔。

事緣是這樣的。數年前,在旺角街頭的臨時檔攤中,有一個特別熱鬧。隔著一張黑色絨布面長檯,貌似八兩金的港版哈利波特,示範空手把一百元變成一千元;之後,左右手各握四個硬幣,左手所持的硬幣逐一消失,最後全部神奇地出現在右手上。最神奇的是,圍觀的人糊里糊塗地掏出真金白銀,換取幾片光碟片和兩三幅樸克牌。不認不認還需認,我就是其中一個,糊里糊塗的人。

不好意思,要倒敘再倒敘。八十年代初,到一個很富貴的同學家,他展出滿屋的舶來品玩具,我嚇然發現傳說中的「N合一朱氏魔術禮盒」。我囁囁嚅嚅地問他可否秀一下,他答我:「太多玩具,這個沒有時間玩。」這句話,進入一隻「全屋最珍貴的玩具是甩皮四號火車頭足球的小朋友」的左耳,後果自然是永遠的童年陰影。

為治療這個心理創傷,我二話不說就跟八兩金的兄弟交心,不,是交金。

《五分鐘學會說西班牙語!》(我留意過,這種書都會有個感嘆號)、「神奇瘦身輪﹣﹣保證每日減五十公斤」等類似的貨品,每個香港人總有一兩件長埋抽屜底。我的魔術光碟片連同未拆封的樸克牌,同樣以拓海下秋名山的速度被打入冷宮。我想,哈利波特也好,霍格華滋也好,始終跟我無緣。更核心的問題是,每日營營役役的上班,每晚擔心鬧鐘會否忽然消失已夠煩了,何來心思管硬幣消失到哪兒去?就這樣,我跟哈利波特擦身而過。

成立魔法學苑脫離教師行列後,外出長途旅行前,在香港自由自在的享受了半年,充份體會閒人的樂趣﹣﹣單是每日按照自己的步伐自然醒,已經夠爽了。每星期逛圖書館,學習∕收集「沒用」的知識,代價是,每次都會因一些文明與前文明的人而抓狂:前文明的人完全不理會旁人,以為自己是在拍手機廣告般高談闊論;文明的人會掩著嘴巴說:「我現在在圖書館。」,然後保持同樣的姿勢、音調和鬼祟的眼神繼續講個五分鐘,偏偏那「鬼食泥」的頻率特別頑強,總是維持在足夠騷擾你讀書的範圍。實證研究結果是,文明人較常出現在大會堂或中央圖書館,前文明那種則無處不在。哪一種人比較討厭呢?一時之間也實在說不上。

香港政府的罕有德政是,在圖書館「特大圖書」欄放了一本《The Art of Magic and Sleight of Hand》(可惜沒有中文版)。比拳頭更大的插圖,清楚說明如何去變每一個魔術,還附有一點點的魔術歷史介紹。我笨笨的取出已封麈的樸克牌,照著說明去做。咦,觀眾挑的一張牌真的會「自動」反過來啊。找朋友試試看,在笑聲與「你穿崩了」的叫嚷聲中,大家歡歡樂樂地度過了一個晚上,好多笑聲好快樂。那一晚,我正式宣布成立(自己的)魔法學苑。

先來一個課室:在客廳的一角,放鏡子、魔術道具和書本。有空就上一節魔術課:挑一個喜歡的魔術,準備好需要的道具,學習每一個動作和程序。上課之後是做功課:不停地重覆程序,看著鏡子觀察有否破綻。做完功課到實習課:找朋友練習、聽取朋友意見、「穿崩穿崩」、改良改良,實習十次八次,基本上就可以「見得下人」。

經過一兩個月,學有小成,能找出觀眾挑的牌、把折斷的牙籤還原、將硬幣塞進手肘消失、用借來的外套把香煙弄熄和消失等等初級魔術。有些魔術師會以「阿叔話當年」的口吻嚇唬初學者,練習的過程是如何艱苦:手指抽筋、酸軟、脫皮甚至割傷;我卻總是選擇性地只記得,朋友們那句夾著笑聲的「你穿崩了」。

我開始長途旅行前,塞了一些小道具進45L的背囊。猜想,人在異鄉,魔術或能幫助打開與陌生人溝通之門。豈料,往後的發展是,魔術大於旅行。我參加了兩個魔術班、幾乎每天都到討論魔術的網上論壇、跟魔術老師到表演現場、讀書、看光碟片等等,儘可能吸收一切有關魔術的知識。猶如武俠小說的情節,過程中總有些驚喜經歷,令功力大增:被引介到一個定期聚會的小組織,成員大都是祖父級的資深魔術師,高深莫測;在網上論壇,有素未謀面的職業魔術師越洋寫一封又一封長信過來,傳授寶貴知識;又有同在台北的魔術師傳來私人信息,客套地表示「或許」可以幫忙,相約見面。

但我們都知道,地圖上有烏拉圭沒有烏托邦。有魔術師漠視動物權,視動物如道具(如長時間擠壓白鴿),魔術界中男女地位縣殊(有沒有看過女性魔術師表演刀切美男?),魔術表演臺詞明目張膽的異性戀霸權。唯有,邊學習,邊抵抗。

魔法學苑校長給的升學試是:公開表演。我到中小學去表演,到餐廳表演。小朋友在表演後嚷著要合照,中學生在評鑑紙上寫:「超讚、很勵害(錯別字)、國語說得標準一點更好」,我感動得快要哭,感受到當教師時從未有過的快感(高潮時連被看到「穿崩」與否都不那麼重要了)。

學會學習
我相信,教育制度絕對有「點金成石」的能力,摧毀一切的學習快感。記得我們念物理科、化學和生物科的日子嗎?還記得「勾思」(out of syllabus)這個說法嗎?它精確地表達出,學習方向完完全全被考試制度牽著鼻子走,也培育出我這一代熟諳計算絕不「蝕底」的香港人。經過五年的折磨後,我立誓在高級程度會考完結後,絕不再碰任何有關理科的東西。之後違背誓言讀了一大堆《愛麗絲漫遊量子奇境》和《鬣蜥大飛行》之類的科普書籍,發現物理和生物學原來可以如此有趣。我驚嘆教育制度的破壞性,有本事讓糖果變毒藥。有關類似的討論,請移玉步讀Bill Bryson的《A Short History of Nearly Everything》前言一章。

用同樣的推理,試想像,三三制後教桶局添加一科「魔術課」,最大的效果將會是什麼?令下一代討厭魔術,如我們飽受教育制度折磨後討厭科學一樣。學生將被迫強記Harry Houdini的出身年份,回答:「試說明Harry Houdini跟Robert Houdin表演風格的異同。」或者是面對Michael Ammar也會抓破頭的多項選擇題:「魔術$$最重要的要素是什麼?A)道具;B)手法;C)表演者個性;D)金錢」等等。

上一次我寫村上龍的《希望之國》,質疑今時今日學校制度存在的合理性,寫罷還是覺得力道不夠,今次就來個親身示範。社會發展至此,大概沒有什麼是不能自學的吧,算算看,「上學」浪費了我們多少時間和精神。我們盤點一下,腦袋裝著的知識,有多少是從學校制度中學到的?但自學又不等於買本《五分鐘學會說西班牙語!》或是跟八兩金交金﹣﹣上班都忙成這個樣子了,何來時間學這些「無用」知識,買了也是白買。說穿了不過是求良心好過,能對自己說:「自己總算努力過(付錢)。」要香港成為一個有識之邦(之都之港,什麼都好),需要一定的條件,我想到兩項:空閒時間和學習欲(拜託,考CPA或基準試不算學習吧)。很遺憾地,香港人兩樣都缺。

聞說,第六集中霍格華茲學院倒了。魔法也好,什麼主題也好,或許,是時候試試成立自己的學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