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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報:韓農故事非慘不可?

8-1-2005 明報
文﹕譚蕙芸

從南韓走訪完農民回港,不斷被人問﹕「究竟佢有幾慘﹖」我不懂得回答。慘的定義何在﹖南韓農民有車有屋有手機,不是赤腳沒飯吃,他們不慘了吧,是因為「入錯行」耕田而欠債數十萬。負資產的香港人有車有屋有手機,但他們不也是慘到燒炭﹖

換一個角度,南韓農民負債纍纍,有人選擇去死,南韓農民好慘吧。但南韓學者卻說,南韓民族性格激情,城市人大學教授面對壓力也會一死了之,農民未必是全韓國最慘。不夠慘,又是否可以把韓農的所有訴求discredit到一個慘字,怎能總結韓農的整個故事﹖

據我們在南韓的觀察,學者專訪、街頭訪問、綜合結果是,南韓人支持增加市場選擇的同時,也堅持保護本土農業。遊走南韓,你可以在空氣中嗅到這個國家對農業、對土地的尊重。

集體回憶鄉土情懷

在自殺農民遺屬的家,我問﹕「在南韓做農民,是否受尊重的行業﹖」婦人們爭論﹕「南韓總統說過『我是農民的兒子』,可見農民受尊重。」另一婦人反駁﹕「這純粹是浪漫主義﹗耕田是為了生存,若有另一份好工,我會放棄農田。」南韓農業,曾經被國家力捧,今日它像褪色的明星,漸漸惹來噓聲。

獅子山下沒有農田,所以香港「尋根記」的主角不是推銷員、穿膠花,便是賣雪糕。香港人視農民為「非我族類」,令人想起老土、無教養、一腳牛屎。

但南韓不同,它是一個建基於農業的國家,即使是Hyundai、Samsung的總裁,他們的老祖宗總有人務農出身,近期大熱的「醜聞學者」黃禹錫,據聞童年時曾經放牛。

我們隨意在南韓的火車上抽樣訪問,一個戴珠鏈的貴婦說「我丈夫是農民」,城市文員說「我父母是農民」,西裝骨骨四眼生意佬說﹕「我童年在農村長大」。鄉土情懷在南韓是集體回憶,就像香港人在公屋走廊踢足球一樣,是國民身分的一部分。

韓農會說出情緒化的話,聽進港人耳裏,像極歪理﹕「我們不耕田,南韓人吃什麼﹖」(香港人就是不種田,香港卻是飲食天堂﹗)「香港到處都是冷冰冰的大廈,沒有農業的地方,人們是不會明白生命的意義」(中國夠多農業啦,13億人民的生命不見得矜貴)﹔「一個國家要有農產品才成,不能只靠手機汽車」(君不見旺角西洋菜街,就是靠手機相機炒旺了整個社區)。

捱貴米的非經濟原則

這種土地情意結,香港人就是不明白。香港沒有農業,地只會被稱為「地皮」,不會被喚作「土地」。那塊地的價值只在其表皮橫跨的面積,不在其可耕種的深度。所以,香港人會豎起手指批評﹕「南韓拿貴價地種米,就像拿香港豪宅地皮去養豬,是浪費的行徑。」

事實上,客觀數字反映,南韓繼續用地種米是一種「不歸路」,南韓學者指,農民必須盡快轉型,種高增值的農作物。但吊詭是,多個民意調查都發現,七成南韓人反對開放大米市場,亦即支持一定程度的保護主義,南韓人明知保護主義帶來貴價食物,為何都要支持貴價貨,難道他們都是傻瓜﹖

學者解釋,南韓人大部分已進駐城市,但親人都留在鄉下﹕「南韓人認為,開放市場,就像對不起正在務農的父母。」捱貴米是違反了經濟學的 Comparative Advantage, Opportunity Cost等原則,但是貴米的背後,或許有香港人不明白的非經濟原則在運作中﹖捱貴米,會否是一種自覺而理性的選擇﹖

親身去南韓街市,你會發現,這裏的食物種類不比香港少,食物的新鮮程度反而更勝一籌,價錢上,除了大米的確貴,其他食糧不見得比香港貴。保護主義是否必然帶來昂貴食物和減少選擇﹖

回看香港街市,菜5元3斤,但又霉又爛,蘋果10元5個,但咬一口,濃烈的農藥味道令人噁心,忍不住要整批扔進垃圾箱。

切切實實的勞動

韓國農民是認真去種田的。訪問期間,我蹲在田裏耕作一小時,手指挖進濕潤的泥土把菜苗埋進去,是切切實實的勞動,看他們接枝、料理溫室,都是技巧的工作。我反問自己,記者伏在桌上從早到晚寫稿,和農民比較,不見得自己的工作更辛苦,更高貴,更值得尊重,為何我可以每月支薪,他們要每月捱窮﹖

農民是用血用汗耕作,他們想生活有點保障,不再負債而活,是過分的要求嗎﹖我們這些在全球經濟比併中得勝的既得利益者,在冷氣房指指點點,說農民應該轉型做工廠,應該學電腦上辦公室,是否涼薄一點,漠視了自己成功的一點點僥倖成分﹖假若我們像南韓人,父母仍待在田地,我們會否這樣把問題簡化﹖

訪問完畢,我可以肯定的說,南韓農民是不夠中國農民窮(或不夠慘),所以,若我手中有1元,面前有一個中國農民和一個南韓農民,我會毫不猶豫把1元捐給中國農民。但若我要買一件食物,面對5毛的中國貨和1元的韓國貨,我會因為南韓農民的認真,寧可花多一點去買那個南韓蘋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