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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自心戈回應] 沉重而絢爛的十二月

早前和柏齊討論如何通過世紀版,可以爭取到一點新聞工作者本來應該去爭取的平衡的聲音, 便對柏齊提出我的觀察,不過,很想講,雖然明報的文章我還是照樣寫了, 仍很想講,希望大家也勿太悲情化了韓農.

雖然第一次看到他們人人背心上有個李京海,令我很震撼, 亦難以整理自己的感覺,但我(們)的感覺,還是我(們)的感覺...

關於拉倒鐵欄的解讀,也是我根據觀察和過往歷史得出來的一種結論,想必,即使對每個參與其中的韓農,也不是唯一的結論,或者,是一個立場不失相同,但卻過份簡單的結論. 不過,我的感覺和觀察均告訴我,拉倒鐵欄,的確有這種意義的存在.

我相信,各地的有心人運作每一個獨立媒體的意義,是在於鼓勵各人在承認自己觀點立場的誠實和自覺態度下, 講出自己所見及所解讀到的東西, 大家也不必期望在這裡,便找到"最真實"的東西, 而忘記了,其實每個人,都有自己去觀察,參與和了解社會事件的可能性, 甚至,其實我心目中想的是更harsh,做自己的媒體,在現今這種社會,實在是一種責任.

以下是上星期審判被拘留人士前給明報的稿,雖然有點過期,但有些觀察,想仍是可以在這兒與大家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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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重而絢爛的十二月, 2005

(一)

「…那取悅於光的影子
引導我穿行在
飲過牛奶的白楊
和飲過血的狐狸之間
像條約穿行在
和平與陰謀之間…」 <叛逆者>

在這個沉重而絢爛的十二月,總是很容易的,想起我桌上北島的詩集。

開始的時候,沒有想過會去絕食。

女孩子絕食,太似那些向大眾傳媒賣乖的事情,真正了解我的人那天在傳媒中見到我有份絕食,大概都感到絕對的驚奇。

無路可走。

我沒有想過,到最後,我這個來自第一世界的城市人,竟然也和那些來自窮鄉的人一樣,感到,無路可走。

(二)在和平與陰謀之間…是閃光燈和透明的血

在和平與陰謀之間,是大鋼琴和色士風唱和的談判與條約。
看過上屆世貿部長級會議的紀錄片,南韓農民李京海,感到無路可走,爬上鐵欄大喊「世貿殺死農民」,然後一刀刺進自己心臟,以象徵千萬死在我們眼不見之地的農民……
然而,當南韓農民抵達香港後召開第一個記者招待會,香港的傳媒卻一個勁追問:「你們會不會自焚?」

受到制度殘害的人,如果他公開殘害自己的身體,還有可能(只是有可能)會令到習慣於傳媒即食溫情的大家有多一點點的耐性,從覺得他是「驃悍的示威者」而避之則吉,到可能會有興趣聽聽他「有咩咁大鍋」要自殺。
制度彷彿一紙條文,一切都有規有矩,很和平,所以制度殘害人,是不會見血的。
而習慣於感官暴力刺激的城市人,是不會看到被有問題的制度所肢解的文化、身份認同、生活和尊嚴,因為這些血是透明的。
只有當那些被殘害的人,將自己的血的鮮紅公諸於眾,大家才會稍微肯聽聽他的道理。
不知情的你可會問公式問題:生命誠可貴,這樣做是否值得呢?
對於那些人來說是可笑的問題──因為反正死路一條。
或者你會說:自殘太被動了。
但如果他們奮起反抗,奮起戰鬥,又如何呢?當大家不承認,不了解戰鬥的合理性,這些本來已被殘害的人,就很容易會被形容成「暴民」。
那麼到底,這些人可以做什麼呢?
乖乖坐在百丈遠的示威區「和平」地「表達意見」,然後眼睜睜看著在高貴明亮的會議室裡面的人,決定他們的命?

(三)背負為我們死去的人

韓國農民在維園露面的第一天,我看到他們的其中一套「制服」:人人穿一件背心,背心後面印著是李京海在坎昆自殺前最後呼號的樣子,我無法形容我的心跳,因為我無法想像人人自願背上肩負一個為他們而死的人的心情──雖然我一直並不是很喜歡「制服」的概念。

可是全世界的小農,不是天天都在被犧性嗎?種出來的食物,是誰吃掉或浪費了?

我異常地不安。
我不想再見到有人,再以死亡來證明,他們的血如我們的血一樣,是鮮紅色的,流出來會痛。

我不知可做什麼,於是和朋友張羅著一隊攝影隊,在自己能力範圍內,做好這次事件的紀錄,要盡力不讓大部份嗜血的傳媒攝影機佔據有了所有的紀錄空間。

(四)警方的佈陣:不尋常的「馬前卒」

秋天以來,我已經見到香港警察不斷的傳媒攻勢──他們無需說什麼,只要不斷秀出他們如何努力設置防暴裝備,傳媒就會不停地報導,不停地製造「十二月有暴民搞亂香港」的社會氣氛。

到了韓農第一次參加遊行那天,我看到詭異的現象:
警方所宣佈的禁區明明在會展的門口有幾重水馬的地方,除此以外,鴻興道、港灣道的其他路段都不是禁區,但為何防暴警隊卻遠在百丈外的非禁區截停示威者?相信人人都在新聞中見過那些水馬,比人還高,推也推不動,不只可以保護會場,還可以保護警察免於衝突。然而為什麼,警方的決策是要把防暴警察放在無遮無掩的示威區鴻興道?而且下達了這麼嚴格的命令去阻止人進入非禁區的街道?
相信警方前線人員還在為十七號事件生氣,但不知他們有沒有想過,上頭要他們做「馬前卒」的真正理由?
其實,事情也不很複雜:
1)    被要求要嚴格阻止示威者「越界」的警察,同時被要求克制,而在九千警察都同在灣仔而未有什麼大事發生的13-16日,竟有多位警員被要求通宵當更;
2)    同時,百丈遠的示威區對示威者來說本已不合理,警方還在非禁區設立重裝防暴隊,對身家性命都被會展中人所操縱的農民、工人或其他人來說,自然會很憤怒,也不可能乖乖坐著讓人宣判命運;
3)    但被要求克制的警察自然認為自己相當克制,於是遇到激烈反抗也會自然地相當憤怒。

幾個條件結合起來,不正是一場被警方高層所導演的犧牲嗎?或許是我過疑,但我也想不到別的原因。我更加擔心的是,傳媒都在興奮地期待一場血腥的節慶,似乎沒有那間傳媒機構質疑或者留意到警方這個奇怪的「馬前卒」安排……

當然,警務人員也並不是中立的:
世貿和被世貿殘害的人,兩方面表達意見的權利,並未受到相同的保護和禮待。如果不是這樣,之後發生的事可能會完全改寫吧,各位警務人員也不必辛勞……

(五)大家都不重視的一些重要小插曲……

一路拍攝剪接,忐忐忑忑,但農民的進退有度,高度有心思和藝術化的遊行,令我安心不少,也眼界大開。
十五號的下午,韓農實踐了三步一叩的行動(真是農民才想得出來的方式)。本來,韓國示威者準備了一輛大聲公車,想沿途解釋他們這個三步一叩的行動,是一個為這片地祈福,亦同時表達他們農民身份的方式。
然而,不知為何,警方無端說這輛車不可以通過(香港的大遊行一向都有貨車載大聲公沿途行駛),雙方爭持很久,結果韓國示威者當然相當憤怒,但亦未即場爆發 ──但,警方只是不讓一輛車通過,這種事不會獲得傳媒的青睞,於是社會上也不會明白這件事的重要性──大家記得否,他們來的第一天就對傳媒說過:「如果香港警方不阻止他們表達意見的權利,他們不會升級行動。」

(六)地獄之焰最烈處……

我確信警方這種挑釁性行為實為非必要,加上傳媒的一致不報導警方截車事件的重要性,更令我的懷疑和擔憂俱加劇。

朋友與我,都在想著怎麼辦,如何可以告訴大眾,對韓農和全世界的農民而言,這不是我們香港式的遊行示威,而是關乎他們性命與尊嚴的反侵略戰爭。
身為在第一世界的城市中享受著農民受剝削而可以買個「平幾蚊」的橙的我們,必須要在這個關口選擇我們的立場。
 
我於焉想起但丁的《神曲》:地獄之焰最烈處,是留給在重大道德危機中仍選擇中立的人。

這聽在我這個新聞系畢業的耳裡,當然是特別的刺耳。

我們拍攝的獨立短片不可能在短時間內搶得高過主流傳媒的覆蓋率(這亦非我們初衷);我們小貓三四隻,全球化的問題又未深入民心,我們難以在短期內組織到強而有力的香港人隊伍,以納稅人身份要求警方開路;我們也不可能在喧囂的抗爭線上,去仔細向前線警員解釋以上對警方高層的觀察,而且,就算前線警員真的知道又如何,除非他們可以為公義放棄自己的工作,否則也是命令照做而已,別說韓國農民,香港市民也照樣抬走啦;最後,在一個四面都是跟蹤的警員,電話都被竊聽的十六號零晨四點多,我們想到:會否再有農民以自殺來抗爭……

我們幾個面面相覷,覺悟到,我們也無路可走了,最後只剩下血肉之軀,大家就默然。

就這樣決定了。

其實也沒什麼,大把大把的小農天天挨餓,台灣的農民楊儒門,從世貿開幕第一天就絕食了……

(七)最長的一夜……

「一個詞消滅了另一個詞
一本書下令
燒掉了另一本書
用語言的暴力建立的早晨
改變了早晨
人們的咳嗽聲」(<早晨的故事>)

終於,大家至今喜歡談論的十七號來臨了。

十七號的下午,一群大約幾百人步進示威區及鴻興道,應該是今天示威的隊頭,但很奇怪,不曉得為何隊頭和後面會分得那麼開(因為過了一段時間都未見後面有人來)。也沒有見到很多韓國人,只有一隊約二百人的韓農整天到夜半都只是坐在示威區內唱歌叫口號,另外有一些在鴻興道的衝突點。

聽說開頭是有人送花給女警,不過那些我未見到。不過未發生什麼事時我剛好去廁所,示威區內廁所的位置很近警察防線,所以我看到一些事情……

大部份警方的大石壆已成為傳媒的腳架,因此在前線大概有與示威者相約數目的傳媒人員。然後有些示威者以肉身衝撞全副武裝的警察,聽在前線拍攝的朋友講是準備了數條膠鏈準備搶盾牌,但我一聽便認為是姿態──真的要搶,就不會只有數條。相比起來,應該是十三和十四號早上發生的肢體衝撞更為激烈。
還有所謂的拉倒鐵欄,如果警方真的有做功課,便會知道用繩拉倒鐵欄是一種悼念李京海的一種儀式──上次世貿會議李京海自殺後,幾千來自世界各地的示威者以麻繩拉倒離會議場地百丈遠的鐵欄,以表示對世貿拒絕聆聽人民聲音的憤怒。其實,17號在場的,都見到韓農拉倒的那塊鐵欄前面,其實是一片樹林,他們根本都無意前進。
因此就我所見所聽,我知道這些動作都只是姿態和宣示。

可怕的是,這次警察的反應不單是加料胡椒噴霧,而是水砲。奇怪的是,水砲一來,我聽到很多廣東話的罵人說話,原來在第一前線的很多不是韓國人,而是香港人。而在示威區內,朋友扶著我從廁所回到絕食區途中,我見到很多我不認識,未見過,相信不是香港社運圈中的香港市民,竟有好幾百人,在叫喊,在支持示威者。電視裡見到示威者把一張記者用的梯丟向警察,時序應是在警察亂射水砲之後──如果我無搞錯,丟東西的是一個香港人。

水砲很明顯是升級行動,我不相信沒有上級指令,前線警員會自動將事件升級,更令我難過是,回絕食區途中聽到幾個應該是報紙的記者在致電報館,說的話是:示威者在挑釁警察的行為……

至此我確信,我之前的擔憂的確是事實:警方高層的確有意導演一場「騷亂」,不知想證明什麼,想證明用大量納稅人的錢購置「精良」設備是正確?還是要在十四號有前線警員被搶盾牌後,挽回面子?

果然,用了水砲不久,就聽到朋友的電話,說馬獅道入示威區的路已被封,我心想:來了。

明天世貿會議便結束,全世界小農民的一家老小身家性命,都操縱在會場內,你要他們乖乖站在馬獅道駱克道交界等會議結果?

前線於是迅速轉移別處,示威區回覆詭異的平靜,我坐在絕食區的被窩裡,朋友不時從家中致電報告新聞,晚上不記得幾點,忽然朋友緊張地打來:「有人聽到風聲,警方現在要先拘捕錄影力量的人」,然後馬上又另一個電話:「電視中見到警察在天橋掛出橫額──速離,否則開槍!」我聽到立時五臟六腑都掉到地上,我有十幾位朋友在外面不同位置不離不棄地拍攝──其實我們錄影力量算什麼,來看我們網頁的人也頂多幾百個,永遠也不會及得上主流傳媒和其他大導演的覆蓋率,而今次傳媒一定會100%支持警方,為什麼連這樣也容不下,還要來逼迫我們這些做獨立新聞媒體的人?
我當然擔心朋友們的安危,連忙撥電話報訊,讓他們自行決定走與留。其實更擔心是:有很多人都會帶攝錄機示威,會不會被誤認為我們的人?還有:如果傳出這種風聲是因為知道我們的鏡頭不會只聽警察和制度的聲音,那麼警方不想我們拍到的,究竟是什麼……

(八) 不公義的法律,就是暴力

如果甘地不相信這句話,可能今日印度還是英國殖民地。

對於沒有身受其害的人來說,這可能似高調的口號;但對於身受甚害的人來說,不公義的法律,會導致嚴重的後果。在這種情況下,負責保衛不公義的法律的人員,很難說服不公義法律下的受害者,說:「我正在保護將靠傷害你來令某些人賺錢的法律和官員,但我只是打份工,我是中立的。」

其實大家可以想想,農民有掉炸彈嗎?他們有破壞商店嗎?他們有傷害市民嗎?
沒有。
目標清晰。只是要去向會展裡的人說:不要殘害我們!我們是會反抗的!
他們對香港市民,尤其香港的勞動階層,一直以禮相待,臨被捕還在街頭清理示威後的垃圾。

傳媒鏡頭所見,並非所有的事實,而只是一天24小時中的幾分鐘,幾千示威者中的數十人,一定會篩走很多資訊(後來我們發現,有在現場觀察的市民和只看電視的市民,意見很不同)。
最簡單:朋友的朋友是攝記,當晚在告士打道示出記者證後仍遭幾個警察無故圍毆,為何要過了一星期才有傳媒報導,為何連他所屬傳媒機構都不敢報導?
傳媒一直報導許多香港市民讚賞警察,但為何又不報在18日的大遊行中,即使一千韓農不在,仍多了數千人,而且還有許多市民沿途加入?
當晚有在場香港示威者向記者提到警方有放槍,但許多記者認為是示威者「搞事」不予報導,但現在警方自己也承認了,傳媒才追著報導,何解?
日前還有報章使用委內瑞拉激進保守派襲擊人時用彈叉的相片,張冠李戴,說是香港反世貿示威的場面,何解?
不屬於大傳媒機構的人,想紀錄事件做自己的傳媒,就被認為是滋事份仔,何解?(今次被檢控的日本人中桐康介便是一例,他是日本某社區的社區報記者)

(九)被捕朋友決定無限期絕食

寫這篇文章時,收到消息,事件後被捕的韓農和日本記者,決定1月5日起開始無限期絕食,抗議政治檢控。

無限期絕食,看樣子香港政府怎樣都不會放過他們,那不是慢性自殺嗎……

我羞愧不能抬頭,國際朋友來到我們的地方,受到香港這樣的待遇,還要由他們自己再把性命放上枱面來抗爭,我們香港人,到底還可以做什麼……

-- 心戈 於 January 17, 2006 04:51 P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