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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王的教室》的平凡

或許我們不需要對《女王的教室》太認真。它畢竟是一套電視劇。它在每集的開場白時,就將內容定位為「一群小學生對抗高壓的老師」,算是政治正確。而結尾曲的舞蹈則完全與內容不同,俯瞰角(劇中為了強調真矢的高壓,及與小學生的身高距離,經常以低角度的仰角拍攝),色彩鮮艷的便服舞蹈,真矢解開束上頸項的鈕扣、放散頭髮,帶領大家跳舞——舞蹈的姿態強調柔軟(而非伸展)、半圓形的動作(而非劇中的硬直繃繃)。都是紓緩劇中沉重壓力的措施。

但我還是無法對這部電視劇等閒視之。大江健三郎在《為什麼孩子要上學》中說過,在學校裡,每天都有敬拜天皇的時段,大家都習慣把天皇當成神。當二次戰敗天皇認錯,大江的信仰就崩潰了:為什麼神會犯錯?然後他就不再相信整個教育體制,因為這個體制可以如此大規模地灌輸錯誤觀念。他認真地想,為什麼孩子要上學,如果是要追求知識的話,並不需要到學校去。因此在日本,對教育的質疑某程度上與對國家的質疑掛鉤(我是這樣理解《模倣犯》和《禁室培慾I》的),而日本人揮之不去的陰影是,極端的精英主義。

看了幾集《女王的教室》,至今最明顯的主題便精英主義,弱小而平凡的孩子如何在被滅絕的壓迫下掙扎。平凡就是低級,就是拖慢人類進步的進程;而且平凡的人充滿缺陷(自私、愚昧、變卦、冷漠),如果不變成平凡的一份子,又不去滅絕他們,就會反過來被平凡的人傷害。上一集小學生們發起對抗運動,然後被迅速瓦解,雖然是意料中事,但看著它呈現小孩子的虛偽和變卦,還是忍不住嘆息。而劇中亦尖刻地表現了成年人的無暇自顧、軟弱和愚昧。近年香港社會沉浸於鼓勵中年的文化產品,看見這麼以年輕人為目標的敘事,竟然有時空錯亂之感——它好像來自比《大逃殺》更早的年代。

如果善意的精英是會同時面對權力中心和平凡的大眾的迫害,那麼這個故事,就是善意的平凡人如何變成精英的過程——關鍵是平凡的人起來對抗。三個小學生主角裡,只有冷艷的進藤光是真正的精英,真鍋由介是代表最低層的渣滓(他同時是天使,因為他每次都主動佔據那個最低級的位置,去免除他人受罰,而自己笑著承受懲處),神田和美則是所謂的典型人物,各種動力在她身上結集起來表現衝突矛盾——她因為最是平凡,所以擁有最多可能性;她的人際黏合力,在強調隔絕的精英主義裡成為最大的武器。

對了,大江怎麼回答他設下的問題呢——他說,到學校去,是為了認識朋友。其中的曲折推論大家應該去看書。我所想補充的是,只有真正深刻地孤獨(過?)的人,才會如此鄭重地把「認識朋友」當成一個答案。血液雜流的集體與隔絕的個人之間,應該有很多迥異的通行岔道——只是較窄和不知盡頭。

(個人最期待的是進藤光與真矢之間的孿生關係。)

下集開始,主角們會與另一地底泥、並同時是背叛者的馬場同學作困獸鬥,小學生之間的暴力會被放大——因此對人性灰心喪氣也不要緊,別忘了場景是由權力者設定、真矢的惡毒中介作用就好。我已經不滿於只對「人性」大作鞭撻了,要鞭就鞭更多的——人民的互鬥,往往都存在著外在的、隱性的中介,四人互鬥,真矢坐收漁利。接下來我們要看到的這種困獸鬥最是殘忍,但見刀見血的埋身肉搏,可能(在電視劇的語境是「必然」)反而是極端轉化的時機吧。在暴力和血肉的漩渦裡,身份與位置的懸置、擾亂、重組、遺失。

根據同樣的弔詭,真矢的高壓統治到最後,不免是為了培育真正的反抗者。這是可以預想的,因此這劇是safe play。齊澤克的精神分析說,穿越幻象的其中一個方法是強行打破符號僵局(例如迫回教徒食豬肉),下墮沉淪到極點就可能出現新的轉機;反過來說,強大的壓迫引發更強大的,爆炸性的反抗。在這種前提下,作為觀看對象的文化產品的弔詭在於,如果它把爆炸呈現出來,就可能提供了安心的結局,反而縮減了現實裡的爆炸能量。

《女王的教室》或許是認真的,但就因本文第一段的那些紓緩壓力的措施,它仍然是平凡的,它並不是《hidden》那樣讓你O著嘴離場。我對這劇最不滿的是它實在很慢,劇情慢,還要一星期一集,我這樣的觀眾只能像幾千光年以外的行星一樣歇斯底里地生滅自戕,自剖又自剖,但下一集還未到。只是我不免是一般平凡的人,想做真矢(真的想!)但最後還是那位體育miss,在他人下墮之時,從來沒法袖手投資「更大的爆炸」,出於一種將心比己。這就是我那麼迷《hidden》,還是先寫了《女王的教室》的原因。我還要說,經常在日本流行文化產品裡找到真的很有誠意的訊息:像工畫堂出的「發明工坊」(I、II),育成遊戲少女主角,目標對象不見得是知識份子吧,但卻在第一集裡談及同性戀(小case啦)、地方經濟發展與外來資金進駐的矛盾關係;第二集是政治鬥爭,論及在對民主政治失望的情況下,為何還要理會政治。製作人員真的認真在想,怎麼把那些訊息deliver到對成人世界失望的青少年、御宅族那裡。

文章另一較多廢話的版本見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