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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人電影,或直達普遍性的《小東西》

私人電影,或直達普遍性的《小東西》

有位湖南畫家,十年來一直耕耘一系列的油畫,主角是一位盧森堡人,今年世博盧森堡館的館長。與他十年來作畫不斷的熱情相比,系列裡的畫色調全是灰灰藍藍。筆者不懂藝術,但直覺已看得出畫中所描述的狀態,儘是不確定和多重含義的狀態——例如半夢半醒、例如惶恐失措、例如根本不在意畫家在場自在的站立。畫家眼睛的角度也是曖昧的,有頭頂歪歪斜斜的角度、有半身全身的側身、有從肚腩以至腳部平看上去的。

換言之,若以為一批十年功力的畫作,就足以令被畫的對象,清澈無雜如x-光般被表現出來;又或者,儘管油畫系劃表意多於寫實,但若以為看畢就能了解得到盧森堡人的神緒,可能都會大失所望。他們的關係是觀察者/被觀察者?是影象的消費者/被消費者?是朋友/工作伙伴?與其說十年相交十年功力可以令兩個陌生人認識和靠近,倒不如說以十年時間真切地累積出來的,不過是任何兩人之間總是有著難以逾越、不能化約的那一小段距離。常用的語言若無法有效的把握這種關係,是否代表這種關係乃是我們認識系統裡的某種空白?

若要把這裡涉及的洞見,以戲劇化的方式再現,把空白幻化為創造的基礎,可造就一個怎樣的故事?《巫山雲雨》(章明,1996)、《過年回家》(張元,2000)的編劇,《海鮮》(2001)、《雲的南方》(2004)的導演朱文,本身大學唸理工科,後來卻寫詩寫小說寫劇本甚至執導拍電影,他大概相當明白從一種媒介到另一種媒介,又或一種介面到另一種介面之間的距離,大概是甚麼一回事——至少從他09年的新片,兼香港亞洲獨立電影節的開幕電影《小東西》而言。

如何描述一段關係(一):逆寫溝通

七十多分鐘的電影,頭五十分鐘有如夢境,夢裡一個說英語的老外畫家(即湯馬士,世博盧森堡館館長),走到不明草原上的一間小屋子裡,作客幾天想找作畫的靈感。小屋是一個湖南小伙子(即湖南畫家毛焰)經營的旅店,後來因為疏忽照顧客人,被迫要作老外畫家的模特兒。效果當然就是《迷失東京》(《lost in translation》,sofia coppola, 2003)的大漠草原版。分別只在於《迷失東京》也許可視為一套沒旅程的公路電影,男女主角在其相識的過程中找回某種「自己」,讓自己好好安頓;而《小東西》也在找,也有安頓或最底限度織編出一種說法的需要,傍敲側擊地交代兩人關係裡難以言喻的地方。然而從電影裡各場溝通情境裡中,找著東西或安頓或說法的人,或許不是湖南人或者老外,而是導演朱文本身。

再加上最後約二十分鐘兩人所謂的「現實關係」或「現實世界」,我們又得到《mulholland dr.》(david lynch, 2001)的男性情誼版了。但若《mulholland dr.》裡三分二夢境加三分一「現實」,講的是一個失敗者如何把自己現實生活中的恩怨情仇,以夢境轉化為一個自己是徹底受害者,從怨恨轉化為無辜的演練裡,闡明人意識裡的陰暗邪惡操作;《小東西》就是以夢境和現實之間的鏡像倒影,補充及限定了在導演心目中,湖南畫家及其盧森堡友人之間在現實裡珍貴的關係的性質。

如何描述一段關係(二):有限及暫時的「存有」

老外離開旅店的前夜,與店主兩人於湖邊生火燒烤喝酒。老外說:「地球外若不是有著某種形式的生物存在,人就不免太孤獨了」;店主當然聽不明白,但也回話:「對!這裡十月就要下雪,我也要回鎮上了。」一個塞外不知明的地方,這樣的一段對話,不就披露了這個夢、草店小店這空間、兩人關係甚至存在本身,在導演眼中的本質嗎:身處之地不會是唯一有人存在的地方,即空間的有限性乃是必然的;店子並非年中無休,偶然遇上老外,便不代表可以一直招待下去,換言之時間的轉瞬即逝也是無可避免。

當然導演於片頭已打出「莊周夢蝶」的典故,亦出現了一隻領路的蝴蝶,把老外帶到旅店。但片裡夢的層次其實豈止於此,網上評論亦頗為熱話的,亦包括一場據說向胡金銓致意的武打場面。只有老外才看得見的一位黑衣女,與只有湖南店主才看得見的白馬俠,於老外和店主午睡日光浴時,在某種說不清楚的愛欲情仇交纏中,惡鬥起來。最後的和解是當兩人都斷了一臂血流如注時,相擁和接吻才有發生的條件。

如何以電影進行反思:為「殘缺」一辯

這個夢中的夢,難道不是為導演說明他眼中兩人的關係的最重要基礎嗎?所謂認識不認識,重來都不是兩個所謂完整個體的客觀接觸,也不是更政治正確一點的所謂放下「偏見」、「包容」之類的套話,有效而真誠的結盟,都是建基於互相及各自承認自身的限制及不足,或再精準一點的說法:殘缺。從這角度講,電影裡其他(包括夢裡和現實中各種因語言問題、文化差異及所謂有沒有精神問題之間)發生的溝通誤會,便統統不能以常識標準的「溝通無效」便草草否定。各種誤會及笑料也不是由於缺乏某種「普遍」溝通條件(例如英語能力)的結果,而是誠實和平等溝通的構成條件。有別於大國堀起的傲慢,與及每每扎馬猶恐被粗暴干涉的自卑及戒備心,朱文的坦承及謙遜,更見彌足珍貴。

詩人導演也許就是有種能力,把現成語言無法靠近的意象,以別的情景來比喻或置換。《小東西》把大大小小、私人公共、認識誤解、親密陌生搞得兩茫煙水,其野心大概指向由這私人、充滿情感、定見及過去為出發點,直達某種素被壓抑,或對財大氣粗的現實來說沒甚麼利益,亦因而沒甚麼既成的說法或表達的「普遍」。《小東西》的小,因為性質上它屬私人範疇,是朱文基於他與毛焰和湯馬士的友誼和認識,創作出來寄喻他對某些問題,及毛焰湯馬士之間關係的思考。但電影同時亦是大的、抽象的和普遍的:朱文不把小置放於大的對立面,卻以小的語言小的對象小的情景達到比流行的、感觀的、物質的大還要大的境界。

香港獨立電影節開幕電影《小東西》
十一月十三及廿一日放映
詳情請見香港獨立電影節網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