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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人怎樣出非洲?

無論你是黑人、白人、黃種人、澳洲土著、美洲紅番、住冰屋的愛絲基摩人,或是不問世事的深山大野人,骨子裡我們都是非洲人,這是上世紀九十年代已被廣泛認同的事實。科學家經基因判斷,發現所有人都是由一位大約二十萬年前、生於非洲南部或東部的女性繁衍出來的。這位全人類的「終極母親」被冠以一個理所當然的名字--夏娃。夏娃的配偶是不是阿當,我不知道;我今日要討論的,是夏娃的後裔怎樣從非洲出發,散佈全球。

不是懂得走路便能翻山越嶺,行盡千山萬水嗎?非洲與歐亞大陸相連,假以時日,人類遍佈這塊廣闊陸地應該不難。至於美洲,不是有種說法認為冰河時期海平面比現時的低,西伯利亞和阿拉斯加有一陸橋相連,古人遂能夠橫過今日的白令海峽移居美洲嗎?澳洲這塊偏遠小陸地,毗鄰的西南太平洋群島林立,只要古人懂得出海,應該不難以「島跳島」的方式到達。除南極洲以外,夏娃後裔踏遍全球的旅途,看來無驚無險。

故事當然不是這麼簡單。夏娃住在非洲南部或東部,要從陸路逃出非洲,必須首先橫越撒哈拉沙漠。人類需要水多過食物,人人都知,不進食幾星期都捱得過,不喝水幾天便會死,因此我們只有「饑饉三十」而沒有「饑渴三十」。在熱帶,一位七十公斤重的男人每天應該最少喝五公升的水,亦即體重的 7%;若在烈日下步行,會多流四至六公升的汗,那合共便是約 14% 體重。要生存,必先要有鄰近的水源,橫越撒哈拉談何容易。

幸好,氣候是會變化的,撒哈拉不是恆常這麼乾旱。每次冰河時期之間有一段比較溫暖潮濕的氣候(稱為「間冰期」),形成沙漠中一些稀樹草原(savannah),動物群居,若古人乘此時機,或許能夠逃離非洲也說不定。果然,考古學家發現,十二萬年前在現今以色列一帶已經有古人的足跡,那時正值 Eemian interglacial (一段間冰期的名稱),印證了氣候對遷徙路徑的影響。天公造美,讓我們的遠祖跨越撒哈拉,踏出了非洲的大門,征服世界的前路應該一片光明了吧……

天意弄人,原來這是一次失敗的嘗試,「空歡喜」一場。自九萬年前開始,至五萬年前,中東和歐亞大陸西部都沒有遺留半點古人類的痕跡,這四萬年的空檔,我們的先祖去了哪裡?嚴格來說,他們雖然是人類,但並非我們的祖先;在非洲以外,今日所有人類的基因族系最遠只追溯至八萬年前;九萬年前那班「先驅」,一是衣錦還鄉於故地,一是鬱鬱而終於異鄉,勿論原因為何,第一次「衝出非洲」可說宏願未了。

皇天不負有心人,五萬年前人類移入歐洲,這次是「堅」的,人類再沒走回頭。不過,卻有另一番疑團。婆羅洲沙勞越的尼亞窟(Niah Cave)至少四萬五千年前已經有人居住,說明人類當時已出沒東南亞[1];2001 年,澳洲西南端的魔鬼穴(Devil's Lair)內發現約五萬年前某人留下來的炭和蛋殼[2];根據 2005 年一次基因研究,大約六萬五千年前人類開始沿着海岸線,從印度洋周邊迅速散佈至東南亞和大洋洲[3]。不需介意這些看似分歧的年份,古人不會刻意留下遺跡供後人發掘,故基因算出來的日期早過遺跡年份是頗為合理的。橫看豎看這些年份,一個難以否定的結論是,保守估計,先人約五萬年前已經抵達東南亞和澳大利亞。

如果你有留意年份,便會發覺抵達歐洲和澳洲的時間相約,疑團就在這裡。看看地圖,從非洲東北端(鄰近尼羅河口,這是唯一的陸路)至澳洲的距離,最少是去歐洲的五倍,同一時間抵達兩地?是否有什麼障礙拖慢古人進入歐洲?以色列和土耳其一帶是入歐必經之路,或許這幅乾旱地帶就是最大的障礙吧。不過,任何乾旱地帶與撒哈拉相比都是小巫見大巫,既然氣候容許橫越撒哈拉,乾旱應該不是大問題,但如果不是乾旱,又有其他什麼障礙?抑或,憑陸路出非洲這個說法有着先天的缺陷,我們是否太過想當然?

事實上,離開非洲不只一途。另外三條,全是水路:從摩洛哥到直布羅陀(橫過地中海入口)、從突尼西亞到西西里島再到意大利、從非洲東部的吉布提到也門(橫過紅海入口,與海盗肆虐的索馬里亞丁灣相鄰,這是唯一一條不用通過撒哈拉沙漠的出路)。首二者沒有任何基因和考古證據支持,後者則愈來愈受重視,其遷徙路線和時序估計是這樣的:約八萬年前,有人越過紅海進入阿拉伯半島(即今日沙地阿拉伯所在的那個半島),這時期氣候乾旱,北行進入內陸受阻,古人只有沿着海岸線向東擴散,先後抵達印度、東南亞、印尼、大洋洲等地,一部份人由東南亞向東北方走,移入今日中國的領域。另一邊廂,若想進入歐洲,古人必須待至約五萬年前天氣變得濕暖,乾涸的地帶變得通行,方能從今日伊朗、伊拉克、印度等中東和南亞地區經過土耳其移入歐洲。

Source: Stephen Oppenheimer, 2009, The great arc of dispersal of modern humans: Africa to Australia

長篇大論一番後,究竟古人是用非洲東北端的陸路,跨越紅海出口的水路,還是兩路兼行?英文維基有幅「人類遷徙路線圖」,指出陸路是古人唯一走過的路徑,然而據我所知,科學界的意見近年已向水路靠攏,主要理據在於人類基因。我們的基因一部份來自父親,一部份來自母親,但身體細胞內有一種叫「粒線體」的東西,其特別是處是擁有自己一套獨立於細胞的基因,而這套基因只從母親遺傳。粒線體基因可視為一個「母系姓氏」,經每一代的母親代代相傳,不過這是一個會變的姓氏,因為粒線體基因和所有基因一樣,是會變異(mutate)的。變異也有好處,科學家能夠憑着兩個姓氏的「相似度」估計兩人有幾「親」,愈親的人姓氏愈相似(甚至相同),愈疏的人姓氏相距愈遠。若果從世界各地人口收集足夠的粒線體基因,我們便能建立一本根據此「母系姓氏」的全人類族譜;終極母親夏娃,便是靠粒線體基因追溯出來。(這本「族譜」與現實的有少許出入,現實世界的族譜是一個同姓家族世世代代記錄下來的,粒線體基因族譜是憑現代人那些「似曾相識」卻不盡相同的姓氏推斷出來的。)

「族譜」的撮要如下。非洲人的「姓氏」,全是「L1 字頭」、「L2 字頭」或「L3 字頭」的。(L1/2/3 是三款基因排列的名稱,我說「字頭」是想強調現今非洲人的「姓氏」已經不是原本的 L1/2/3,而是由 L1/2/3 演化出來。意義上,「字頭」等於「演化」。)至於非洲以外的人,「姓氏」都是「M 字頭」或「N 字頭」的。我們知道 L1/2/3 比 M/N 早出現,符合人類最早在非洲出現的事實。我們也知道,M/N 是從 L3 演化而來的;換句話說,某位「姓 L3」的古人離開非洲,她的後裔最終散佈全世界;可能也有 L1 或 L2 曾經離開過,但其後裔在殘酷的天然環境下無一幸免。以現實的角度,只有一位「姓 L3」的成功衝出非洲,後來由於基因變異再變異,成了今日的「M 字頭」和「N 字頭」。

東亞洲(包括印度、中國、日本、東南亞、印尼)和大洋洲都有「M 字頭」和「N 字頭」,尤以印度有最多不同的「M 字頭」,表示「M 字頭」在那裡生活了很久。

歐洲和土耳其等泛稱西歐亞大陸的地區,只有「N 字頭」,而且那裡的「N 字頭」分支不多,歷史較短。

表示什麼?表示古人先向東移,然後才向西北遷入歐洲,正符合「紅海水路出非洲」那套猜想。

本文只能非常簡略地談及支持紅海水路的基因證據,學者治學當然比我嚴謹得多,除了基因,他們還會以古蹟、化石和氣候多方面求證。依我看來,古人橫過紅海出非洲的證據愈來愈確鑿,再一次印證,學術研究裡,最明顯那條「路」通常是條冤枉路。

(2010 年 1 月 13 日 信報副刊)

主要資料來源:
Stephen Oppenheimer, Quaternary International 202 (2009) 2–13
The great arc of dispersal of modern humans: Africa to Australia

Peter Forster, Phil. Trans. R. Soc. Lond. B (2004) 359, 255–264
Ice Ages and the mitochondrial DNA chronology of human dispersals: a review

References:
[1] Barker, G. (and 19 others) 2002, Proc. Prehistoric Soc. 68, 147–164.
Prehistoric foragers and farmers in southeast Asia: renewed investigations at Niah Cave, Sarawak.

[2] Turney, C., Bird, M. 2001, Quaternary Research 55, 3–13.
Early Human Occupation at Devil's Lair, Southwestern Australia 50,000 Years Ago

[3] Macaulay 2005, Science 308, 1034–1036.
Single, rapid coastal settlement of Asia revealed by analysis of complete mitochondrial genom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