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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花運動一週年反思:沒有社會主義視野的反資本主義運動?

沒有社會主義視野的反資本主義運動?
文/陳信行@破土工作室

「社會主義從來就不是誰設計好一套藍圖,再說服人們去依循著藍圖建設新樂園。相反地,社會主義來自於對資本主義的認識與批判。在這個意義上,2010年代仍然有可能是思想豐富、而非貧瘠的年代」

2008年以來的全球經濟危機,與1929年開始的大蕭條有很多類似之處。然而,最顯著的差異是,1930年代的全球社會主義運動(在帝國主義國家中以社會民主派為右翼、無政府主義為左翼、各國共產黨為中堅;在殖民地、半殖民地以連結國際左翼運動的民族解放運動為代表)讓當時的人們明確感覺到,在破產的壟斷資本主義/帝國主義世界秩序、以及作為此一此秩序在各地之表現的各種壓迫剝削體制之外,別有出路。相較之下,當代在許多國家地區雖然都出現反對破產的全球化資本主義將其禍害轉嫁給勞動大眾的群眾抗議運動,但這些運動之中的一大部分,由於歷史因素,幾乎完全缺乏1930年代曾經起過重要作用社會主義視野。

冷戰時代被打造為反共堡壘的臺灣,即使到了2010年代,群眾運動中依然存在著強固的反共意識,反對資本主義的後果的抗議多半以自由、民主、人權等古典資產階級自由主義論述的語彙來表達。尤其中國共產黨目前已經成為維持當前東亞資本主義運作不可或缺的核心角色之時,反資本主義的抗議聲音更吊詭地以反對這個政黨及其所運作的國家機器為主調。由於近來臺灣的重要群眾抗議多半自發性極高,特定政黨、社運團體、乃至個人所能夠扮演的角色比以往大大降低,因此,運動的風格與調性更少是源自於某些團體或個人的主張,而更多地來自社會成員共用的意識形態。

我們或許可以同意,歷史不會簡單重複、未來的非資本主義替代道路未必與二十世紀的社會主義道路相同,但是,社會主義視野的缺席以及無意識的同二十世紀社會主義運動歷史的切割斷裂,不僅僅使得運動願景茫然,更為當下的抗議運動的運作帶來許多實際的矛盾與挑戰。我認為,微觀尺度下所看到的運動的問題,與這個運動在宏觀尺度上的問題必然有著間接的關連。本文嘗試描繪分析這些可以觀察得到、已經重複出現的微觀問題,並推論其在宏觀層次上的政治意義,希望能夠至少開始實事求是地落實於在地脈絡中討論運動的可能出路。

反資本主義的政黨過時了嗎?

從1848年歐洲各國失敗的革命開始,也許到1980年代為止,世界各國反資本主義的主要政治力量,多半集中在工人階級政黨上:社會民主黨、共產黨等等。在無政府主義傳統發達的地方,也許還會有無政府主義工團運動(anarcho-syndicalism)作為運動的最左翼存在。

在產業工人佔少數的殖民地、半殖民地,尤其是在1917年的俄國十月革命之後,共產主義者及其同情者,以工農聯盟、反帝反封建的政綱,和有紀律的組織力量,常常站到了民族解放運動的領導位置上。中國共產黨創黨之後近三十年、數度瀕臨滅絕卻又起死回生的革命歷程,是一個令人尊敬的榜樣。在帝國主義國家之內,尤其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一些國家共產黨人不怕犧牲、堅決反法西斯的地下鬥爭,也讓他們在戰後數十年維持著可觀的群眾支持,法國與義大利就是這樣的例子。在亞洲,戰後初期日本共產黨的復興也有著類似的背景。

為了黨的革命事業而犧牲性命,或許是個人為了政治主張而讓渡出「主體性」的最極端的例子。如果這是在清醒覺悟之下的抉擇,那個黨、那個運動必須有足夠清楚的主張與路線、以及足以追求實現主張的組織力量,才能使選擇犧牲者相信犧牲是值得的,因為自己死後同志們會把他們共同的信念貫徹到底。在比較沒有那麼高張力的政治情境中,例如在代議政治的選舉中,志願、清醒的權利讓渡,同樣需要被授權的政黨與政治人物能夠說服其支持者,一旦他們當選、執政,他們有決心、也有能力實現競選諾言。

無論是革命還是選舉,19、20世紀反資本主義的工人階級政黨(無政府主義者除外)能夠吸引支持者的共同信念是:現在服務於資產階級的國家機器,可以被改造來服務工農大眾的需要,並在某種過渡時期之後,消滅資本主義。到了1990年代,這個信念幾乎在每一個國家都讓人高度懷疑。蘇聯集團各國的共產黨政府在本國人民的唾棄之下紛紛垮臺。西歐的社會民主黨從「逐漸消滅資本主義」退步到「調和資本主義的矛盾」。英國布雷爾領導的「新工黨」甚至連調和階級矛盾的主張都放棄了,和保守黨一樣高喊「國家競爭力」。而在文化大革命期間曾經被視為全球最徹底的反資本主義革命力量的中國共產黨,尤其在1992年鄧小平的「南巡講話」之後,以「社會主義初級階段論」把它推翻資本主義制度的首要黨綱放到了不可見的遙遠未來。

這個情境使得2008年後全球經濟危機之下各地的反抗運動呈現出不同於1930年代的一種惶惑不安。在1930年,蘇聯只成立了13年;帝國主義國家內的工人運動都還受到各種壓制;殖民地、半殖民地的民族解放運動還沒有成功過。換句話說,當時最激進的政治運動所提出的主張、路線和革命願景,都還有在未來實現的可能性。但是,在現在,當年的那些社會主義主張都被或多或少地實現過一次了,成果不佳。資本主義還在,還在繼續擴張,其災難性的內部矛盾繼續禍害著愈來愈多世界各地的勞動人民,更繼續荼毒全球的自然環境。

這時候,在類似當代臺灣那樣的歷史脈絡中,不管哪一股政治力量要出來宣稱說:「我們有一套綱領,不是只補補這裡那裡的瘡疤,而是徹底改變現在『財團當道、豺狼治國』的情形」。這不只不能說服群眾,恐怕連自己都很難說服。說大話空話的政黨與政治人物,大家都看多了。現在,許多臺灣人民認為最好的狀況,恐怕也只是選出像柯文哲這樣的「白目」政治素人,清理一下各種弊案,挫挫「海峽兩岸政商集團」的囂張跋扈。至於徹底的改變,連空想都很難想得出來。

反資本主義的政治力量會像什麼?

汪暉把臺灣反服貿運動放置在2008年以來世界各國的抗議潮中,認為它有新意:對代議民主制的質疑。相較之下,美國的「佔領華爾街」只是對大資本金融統治的象徵性抵抗,而從突尼西亞開始的「阿拉伯之春」則是打著反專制、要民主的舊旗幟。我們或許可以把導致目前的烏克蘭內戰的2014基輔抗議算在內。香港史無前例的「雨傘抗議」當然更不能忽視。這些大型群眾抗議雖然具體口號不一、後果也不同,但是,相同的是:他們都沒有二十世紀意義之下的政黨──不管是左是右、是自由派還是社會主義──作為運動的發動者、領導者、或政治集中的會師點。從這點來看,臺灣佔領立法院行動客觀上所造成的對參與在代議民主遊戲中的朝野政黨一致的質疑,並非獨一,只是比較凸顯。

這些沒有政黨領導的群眾抗議大量地重複上述臺灣佔領立法院行動之中的特點:一方面井然有序的庶務安排與志工協調展現了群眾自治的能力,用日常庶務的流暢運作宣告著「我們不需要政府管」;另一方面,幾乎沒有足以通過集體討論形成決定的組織形式使得運動的走向難以預料。美國的「佔領華爾街」行動在天氣冷下來之後就悄然消失;埃及經歷了一次修憲、一次大選、一年的民選右翼政府執政之後,經過再次大型群眾抗議和軍事政變,使得舊勢力又班師回朝。烏克蘭則導向可能牽動區域軍事衝突的內戰。

在這些前車之鑒中,臺灣的群眾抗議會走向何處?這往往是個讓人細想之下越想越焦慮的課題。到目前為止,支持抗議的臺灣群眾有許多還在對去年底的地方選舉中國民黨的大敗覺得滿意。但是,很少人認為2016年民進黨再次的執政就能夠解決問題。說不定,沒多久之後,群眾又得回到街頭,抗議下一任政府。

積極的一面是:「政府無能」的罵聲中,台資財團才是真正的統治群體,這個事實愈來愈清楚。

獨派論述認為,台資財團之所囂張,其實是中國政府在背後撐腰。從而,他們試圖把反財團的情感導向反共(反對今日權貴資本主義當道的中國共產黨)。而反共,在臺灣這個冷戰的前哨地帶的歷史脈絡中,自然地就是親美親日。這個派別很吊詭地繼承了戒嚴時代國民黨蔣家政權的大部分政治主張,雖然他們自認為是國民黨的死對頭。

這種21世紀的親美反共(從而反中)論述的前提是中美兩國之間存在著緊張關係。問題是,現實的經濟運作中,美中兩國資本、從而代表兩國資本利益的兩個政府之間,並不僅僅有競爭以及其他形式的緊張關係。更重要的是緊密扣連的「全球裝配線」生產模式。在這個模式中,臺灣資本(與韓國、香港類似),是中間人。忽略了這個現實,運動必然會打不著我們當前社會真正的統治集團的痛處。

作為嘗試為運動注入進步元素的行動者,我們對於當前臺灣的政治辯論最重要的任務,可能是不斷重複地以行動強調兩岸勞動階級之間的命運連帶。這是一個樞紐性的任務,成功的話,反財團的群眾感情才比較可能從忽略現實的反中反共轉向比較符合現實的認識:問題出在資本主義。

問題是,什麼樣的政治力量可以挑戰資本主義?

在小資產階級感情占主導地位的臺灣社會,近期之內,絕大多數運動參與者能想到的還會是小資產階級立場上的行動:一方面試圖發展不被大財團控制的營生與生活模式,例如有機小農合作社,以探索「另一個世界是可能的」這個口號;另一方面,各種保衛弱勢者私有財產性質的抗爭還會繼續爆發、繼續召喚著大量群眾的熱情義憤。這樣的義憤會導向何方?另一個政黨、甚至另一種更具草根民主性格的政黨接管政權?目前的確有好幾個組織新進步政黨的倡議正在進行中,但是一時還看不出這些新政黨能夠如何有效挑戰代議民主制的局限。

或許,我們在思考這個問題的時候,應該暫時懸置馬克思主義及其反對者在19世紀末期到20世紀末期所打造出來的既定論題,例如無產階級專政中工人政黨的角色等等,而回到1848年前的歐洲去找一些可以借鑒的歷史經驗。那時,儘管西歐各國大量的人口已經開始生活在資本主義的發展與危機之下,各種黨派的論述、組織、倡議、行動卻都還是粗疏、直觀、符合群眾的自發信念與感情,但即將要在實踐中失敗的。我們的時代的政治狀況與此類似。當年的馬克思一代人就是憑藉著批判這些運動與論述,建立起他們的理論體系,讓之後一百年的反抗運動足以援引為思考泉源。再度複習馬克思做過的課題,或許能讓活在這個時代的我們精神抖擻、敢於鬥爭,而不僅僅是悲歎運動的不足之處。

社會主義從來就不是誰設計好一套藍圖,再說服人們去依循著藍圖建設新樂園。相反地,社會主義來自於對資本主義的認識與批判。在這個意義上,2010年代仍然有可能是思想豐富、而非貧瘠的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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