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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速限五十公里前:記紅潮圍城夜(2006年九月十五日台北)

身邊大多數的朋友,都分析這場紅色風暴不會迫使陳水扁下台,這個分析在最抽象的層次上是正確的。政府壟斷了合法性,更實質的掌有利益分配的機制,若非群眾運動得以歷時性的以武力衝撞政府,統治者不會妥協。在拉美和許多地區,毛派游擊隊的行動或許都可以算是這類,尤其是查巴達在山區的自治區,和菲律賓的武裝抗暴,都成功的逼迫政府退讓。當然,他們的代價是無時不潛在的由政府主導的暗殺行動。當然,以查巴達來說,他們反而是透過將群眾武裝起來,達到脫離政府管制的目的,施行自治,意不在掌有國家機器。

武裝抗暴在台灣不是沒發生過,清代、日據時期、二二八時期,都有民眾自我組織起來,對抗政府。然而台灣的群眾意識已經被異化了,神秘的經濟起飛、戲劇性的政黨輪替,讓人民嬌縱的躲藏在前人的屍體與魂魄下,經濟穩定與民主被當作統治者的藉口,政客們將自己的無能,歸咎於群眾運動。

許多人,被無形的力量分化,成了政壇操作的棋子。這些眼中只有藍與綠人們,是「去政治」的,無法體認到主流的兩大民族主義政黨陣營,是如何的利用碎裂的歷史進行拼湊,刻意形造出歷史來鼓動人民情緒。而另些人,自認為體會到藍與綠的政治鬥爭,二方透過政治鬥爭爭權奪利,卻都無助於人民生活的真正改善,然而這些人,雖然認知了統治者與人民之間的矛盾,卻「去政治化」的轉為政治冷漠,他們一點都不相信人民的力量有可能改變結構性的支配,這也是國家的體系不斷要求學生專心唸書、不要參與政治的緣故,一旦學生在最不甘他們事情的時候站了出來,以最中立的位置站出來,那事情才最無法收拾,一旦學生安靜地畢了業,一個個投入職場、身為勞動所綁,也就相對容易因其工作而被強迫分化、分別代表了不同階層。

如果圍城夜的好幾十萬群眾,是真正認識到人民利益不同於統治者利益,如果他們真正認識到,倒了陳水扁不等於人民從體制中解放出來,而且他們願意拋棄政黨背景,在下一次仍可以團結起來反對它黨的執政者,那麼,這群人才是真正「政治的」。不過這條路,在台灣,仍然漫長。

紅色風暴不會使陳水扁下台,但是風暴背後,政治人物私底下的政治協商、妥協、分贓,確有可能使陳水扁下台。如果是這樣,人民依然是棋子。但即便如此,我們確實已經向前邁了一步,只要群眾可以認清政治的黑箱操作的那一面。

我們或許無法期待武裝抗暴的真正發生,然而,只要階級矛盾持續加劇,而人民體驗到自己其實是群受迫者,是個集體,而不是被做工、做業務員、做坐辦公室等名詞所分類,那麼也許,只是也許,某一天我們可以正當的以暴制暴。當那天來到,將是人民體會到,政府的合法性力量,其所製造的理性暴力,比起群眾以身體抵抗,才是真正的暴力。

2006年9月15日,我下午三點到了凱達格蘭大道,人好多。六點我跟著遊行隊伍前進,迂迴穿越馬路、巷弄,所有的人都為了反對貪污腐敗的陳水扁吶喊。我的心情卻很平靜,然而有好幾次,我幾乎要相信這群紅螞蟻真的可以用自己的力量推翻政府。站前的街道狹小,不似以往遊行的固定路線那樣寬闊,吶喊的聲響也容易迴響在空中,群眾必然是體會到了,他們一次比一次喊的更大聲,街頭的情緒,讓我不自覺的想起東南亞的許多先例,長期的奮戰讓執政者下台。

然而我們都知道,一個人下台必然有另一個人上台,雖然,這次跨背景的倒扁,並未把群眾的力量推向支持某個下任執政者,然而我很清楚,如果陳水扁真的下台,下台的幕後仍然有著各種勢力角逐。親綠人士已經在媒體上明示了民進黨內的鬥爭,這其實也暗示莫不吭聲的國民黨亦在鴨子划水,面對即將來到的北高市長選舉,和後年的總統大選,國民黨不可能不動。我們更知道,隔日的挺扁集會,利用模糊的主題,拉抬「向陽台灣」光明面的同時,其實是在暗地裡透過民族主義操弄,將反扁的推向黑暗,將倒扁群眾扭曲為「幫中國人打壓台灣人」。這一切,都對自主穿上紅衣的人民不公平,不僅因為我在火車站遇見一家子人問我要怎麼去參加圍城,還因為我已經問過好多身邊的群眾,他們坐車、開車,從高雄、台中,趕上來。

十一點半,雨依然間斷的下著,群眾陸續離開。我攤開雨衣,坐在忠孝西路往西的某個速限五十公里標號前。好多人跟我說:加油。但我的心情很平靜,我只是很想知道,如果陳水扁不下台,如果民進黨持續利用民族主義扭曲、分裂人民,如果國民黨繼續捲入後扁時期的政治分贓而達成體制內妥協,如果下一個人更差勁,如果,如果群眾看不見自己力量的具體成果,那麼下一次,我們能不能再召喚更多人清醒的上街來?

一陣風吹過,路人的相機對我閃了兩下,我把前兩天買的倒扁頭巾翻折,用全紅的那一面綁成領巾,雖然我知道不會有衝突,但仍不時的拉起來遮住口鼻,假想,我坐在戰火中央,如果那一刻真的到來,我又會不會站在最前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