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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學的崩潰與沉淪中的鐵達尼 ──專訪李歐梵

經費再削五年完蛋

 林:李教授,您知道最近港府準備對教育經費進一步加以削減,您以前說過,只有不再削減教育經費的前提下,我們才能看到一個比較樂觀的前景。現在我們知道政府又有更新更進一步的削減,可不可以談談您最新的想法?

 李:我以前的想法是不贊成香港政府各方面都削減經費,各部門平均共渡時艱,表面上看起來很公平,其實並不。不論對一個國家、一個社會、一個城市而言,有一些方面會比另外一個方面更重要,我認為教育就比其他問題重要,因此不能要求教育也同樣要平均地削減。在我看來,教育甚至比軍事更重要,可有人不同意。政府的另一個原因是認為香港教授的薪水比別的地方高,所以要減少經費。而我最新的一個看法相當武斷:如果再這樣下去的話,一路削減經費三到五年的話,香港的大學教育就完了。以前辛辛苦苦樹立出來的這八間大學將無法保持原來的模式。政府也以為可以為香港建立兩間研究型大學就可以補救,但我覺得這個模式根本是不能成功的。教育不像造汽車一樣,這裡造一輛那裡造一輛,教育要讓它自己慢慢醞釀,這個醞釀的問題相當重要。文化和教育也一樣,十年樹木,百年樹人。而香港的教育政策基本是搖搖擺擺,我覺得這樣下去的話,將來唯一的可能性就是當香港的大學教育一塌糊塗的時候,你唯一可以拯救的就是少數精英主義。如果五年以後,香港需要很多專業人才時,應該怎麼辦,怎麼訓練呢?

 林:今日香港的高等教育,所面對的最嚴峻的問題是甚麼?

 李:當年成立這些大學的時候,目的是高等教育的普及化。以前只有兩間大學,所以大部分人都不能受教育。可是現在政府為了順應香港情況又倒退回到過去,說資金不夠。如果要在世界和國際上有地位,就要製造一個真正的精英的園地,可以和國際的精英交流,但香港又沒有。香港人總覺得比不上人家,就像香港的殖民地形態一樣,總覺得比不上主子。為甚麼我來香港,因為我覺得香港最好的學者絕對可以和國際任何地方看齊的,我從來不輕視香港的學者,反而是政府自己輕視,我已經對政府徹底失望了,只有呼籲。

教育不是一盤生意

 林:按照這樣的發展趨勢,對香港高等教育將是一個甚麼趨勢?

 李:講得凶一點,是一個毀滅性的政策。可以這麼說,這樣下去,三年到五年,香港的教育就完了。

 林:錢是現今最重要的問題嗎?

 李:這個問題本身就值得好好檢討研究,香港政府不應該說現在政府缺錢了,突然就找來一個統計說大學花錢如何不合理。這不是反省。反而應該追問這問題是怎麼發展的,為甚麼變成這樣?政府應該成立一個教育諮詢委員會,一個反省的機構,從頭到尾徹底反省和考察香港的教育課題,然而他們現在沒有這種先見的基礎。最近UGC請愛丁堡大學校長做一個報告,談的是脫鈎掛鈎問題。我想問,這個報告的背後思想和教育理想的基礎是甚麼?難道只是以現在英美大學教育、哲學為基礎嗎?如果是的話,則對香港太不公平了。

 我以一個旁觀者的淺見認為,在1997年前幾年,英國殖民政府有一個重要的決定:把在香港賺的錢大部分留在香港花用,特別是大學教育上面。香港現在包括教育學院便有九間大學,我覺得做的太快。有如暴發戶有錢時將錢亂花一樣,不景氣時就要亂減教育經費。但教育不能當生意做。當然,當時政治的決定也有偏差,有的大學當時只是科技學院,職業性學校,不應該升等。當建設多座大學以後,下面的問題是如何管理,這是現代性的問題,於是成立一些管理的機構如UGC和RGC。學美國給大學很多錢鼓勵研究,但也用錢來控制大學的研究。然而政府不知道香港的大學研究有甚麼特色,目的是甚麼?從一開始到現在,基本只是實行管理的模式,學術基礎也限於實用的自然科學方面。

港大中大散漫無章

 林:教育全球化和多元化的巿場競爭所帶來的影響,不只導致歷史悠久的大學無法適應現代社會的發展,更令新興大學在多元化的發展策略中失去方向,而無從建構自身的特色,您認為香港政府要如何建立大學的特色?

 李:現在政府應該聽聽社會真正需要的是甚麼,從而建立大學自身獨有的特色,但現今香港各大學的特色還沒有真正的建立起來。我覺得有特色的,反而是嶺南大學,科大也不錯,至少有一種研究的團隊精神。香港最著名的港大和中大反而顯得散漫無章。

 林:常有人批評香港的教育政策搖擺不定,這是否因為管理者不夠專業呢?

 李:我覺得這群人主要是沒有「vision」,沒有一種視野、遠見。對於這個城市將來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應該走哪條路沒有見地。他們雖不乏專業的,甚至在教育官僚?也有很專業的人,但不管專業與否,他們基本上認為這個只是一種過程(process),這就是香港的問題:就是甚麼都是程式化。今年沒錢了,我們來想辦法,明年又想其他辦法。而教育偏偏又是不受工具理性思考就可以完全控制的,所謂工具理性就是說把一些數位集合起來然後精打細算,然後用一個最合理辦法來解決,現在政府就是用的這個辦法。從政府的立場出發,這樣也不錯,可是教育不能這樣辦。

大學定位缺乏規劃

 林:今日我們正處於一個激烈變革的時代,世界秩序正走在一種過渡時期的「歷史吊橋」之上,而在教育方面,今日的教育是否也同樣處於「教育吊橋」之上?是甚麼造成有關危機呢?

乾脆私立港大算了

 李:我認為錢是關鍵的問題,因為每一個大學都需要政府給錢,政府就用錢來控制這些學校。如果香港有些學校一開始就是私立的,而不被政府併入這八間大學去的話,比如說當年的嶺南或者是浸會,那現在的情況就不一樣了。我認為政府給錢並不表示政府應該控制,這是一個很關鍵問題,因為大學是屬於civil society的,屬於公民社會的。美國的州立大學也是由州政府給錢,但州政府很少干涉。我有一個想法,既然香港大學這麼有名氣,乾脆私立算了,政府一文錢都不要給,全由校友支出,聽說港大曾經跟李嘉誠談過但沒有談成。

 香港政府對大學的定位並不清楚,需用甚麼模式去規劃,比如說是不是巴黎大學的模式——正如城大張信剛校長所言,乾脆變成香港大學第一分校、第二分校、第三分校……或者是沙田分校、九龍分校等等;但是沒有人贊成,因為沒有人願意當分校,大家對大學的定位還很混淆。對我來講,當出現一個很大的Financial Crisis(財政危機)的時候,教育這一部分最好不要動,可以想別的辦法。教育一亂就會影響其他各方面。只有在適合於理性設計的領域可以動教育,反之就不能亂動,香港政府現在就是到處亂動。

府宜採放任政策

 此外,香港高等教育的問題還在於決策的過程——Decision Making Process。香港政府有自身一套基本決策過程,教育界人士只能作為被諮詢物件而不能成為決策參與者,問題也就出在這况。政府可以諮詢八大校長,或在RGC(大學撥款委員會)况面允許有個別大學院長和教授參加,可是UGC成員基本上是由政府決定的。政府不聽大學教育界的聲音,只有諮詢,而沒有真正把大學教育的意見放在整個的決策考慮况面。他只是聽,聽完就算,也許接納,也許不接納,即使接納也沒用。

 林:有沒有造成黑箱作業的機會?

 李:整個政策表面上可以說很透明,程式也很透明(比如諮詢),可是到最後做決定的時候根本就是黑箱式的,政府不會解釋為甚麼,比如這次哪個學校削減經費多少,為甚麼中大港大削減經費少,教育學院削減經費多,這背後的理由講不清楚。

 林:你認為集資這個問題有沒有改進的地方,或者說最大的問題是甚麼?

 李:現在沒有甚麼改進,除非它整個的思路改過來。簡而言之,政府一年給大學多少錢都不要計較,不要把大學發展綁在况面,要採取放任政策,由大學自己來做決定最好。香港政府至今仍設定大堆規則,外行領導內行,政策變來變去,讓一般的大學無所適從,錢花太多太少都不好,造成一種庸人自擾的狀況。

#[李歐梵:退休哈佛大學教授]

文與圖出處:成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