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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敗的六四 失敗的耶穌

天安門學生運動失敗了。六四鎮壓,一夜之間,廣場內的學生被一掃而空。槍桿口對著人民,坦克輾過血肉之軀。運動消失得無影無縱,民眾都噤若寒蟬。

耶穌運動失敗了。繼施洗約翰被希律處死,耶穌在兩三年間也被釘在十字架上。門徒驚慌躲藏,只有幾名婦女遠遠的看著耶穌行刑。運動領袖被殺,門徒四散。

這就是終局嗎?不!

是甚麼讓運動重新燃點起來?是甚麼讓恐懼和哀傷的心靈,重新振作?

新的勇氣:所以你們要去!

我們從聖經得知,門徒們受了聖靈的洗,從此不再害怕,放膽傳講耶穌的道。他們就算因此而被公會捉拿,並且被打,也「心裡歡喜,因被算是配為這名受辱」(徒五41)。情形就如參與社運的人,面對香港愈來愈獨裁的政權,被捕會感到光榮,好像若沒有在那一百一十三名被捕人士之列,反而感到婉惜(「你錯過了反高鐵,你錯過了保護天星碼頭……」,My Little Airport〈宅女,上街吧!〉)。門徒們在耶穌被殺那時害怕當權者,現在卻忽爾得到新的存在勇氣,因被打受辱而歡欣,甚至無懼於殉道。

新的勇氣從哪而來?從耶穌死亡,到聖靈降臨之間,發生了復活、顯現、升天的事。耶穌復活顯現,跟門徒說了甚麼?四福音書各有記載,馬太馬可路加均有記載天使或少年人,向來到墳墓的婦女說:「他不在這裡」。耶穌顯現,或與門徒一起走路談論舊約聖經,或在彼得打魚時指點迷津,或在他們面前擘餅祝謝。這些事情,都讓門徒們想起耶穌在生時,與他們一起的經歷:耶穌的使命宣言、耶穌在彼得打魚時呼召他加入團隊、耶穌常與他們談論律法和先知的事、耶穌對被鬼附被病魔纏繞的窮苦人作出的解救行動、耶穌在死之前那天擘餅,希望門徒以此紀念祂,毋忘運動的使命。最後耶穌作勸勉,留給門徒們大使命:「你們往普天下去,傳福音給萬民聽。」(可十六15);「所以你們要去,使萬民作我的門徒,奉父子聖靈的名,給他們施洗。」(太廿八19);「並且人要奉他的名傳悔改赦罪的道,從耶路撒冷起直傳到萬邦。」(路廿四47)。

聖靈:記得悔改的那一刻

新的勇氣,是不要再在死人裡找耶穌,也不要把耶穌仍停留在死人中為祂哀悼;新的勇氣,是由於記起耶穌與門徒們經歷的時刻,耶穌的呼召、身教言教和遺訓;新的勇氣,是使命把我們與基督連結起來。耶穌雖死,我們卻要延續耶穌運動的使命,勸人悔改受洗,並按照主給我們的解放使命而行:「主的靈在我身上,因為他用膏膏我,叫我傳福音給貧窮的人。差遣我報告被擄的得釋放,瞎眼的得看見,叫那受壓制的得自由,報告神悅納人的禧年。」(路四18-19)

於是耶穌之後降下聖靈,就是要我們回憶起當初悔改的那一刻:我為何要加入基督教?耶穌運動的使命是甚麼?我今天要做甚麼來延續基督交給我們的使命?只要世界上仍然有人延續耶穌運動,基督就活著,並且天國也會臨到地上如同在天。聖靈的洗,就是要人穿透回憶,連接洗禮那刻的悔改,重鑄最初切換生命方向的意志熱情,聯合其他革命者以更新的身份實踐使命。為此門徒們奉主的名傳揚解放的信息,走在窮人當中,甚至為此如耶穌般奉上自己的生命。

六四悼念:留住哀傷,還是投入革命?

六四屠城,天安門學生運動由充滿盼望的喜劇急轉為慘劇。人們的情感嚴重受創,亟需聚在一起療傷。然而出現悼念活動,運動才正式宣告終結(還記得六月七的罷工、罷課、罷市臨時取消了?)。翌年的六四燭光晚會,我們流著淚唱哀歌祭英烈,運動的聲音被哀號掩蓋了。隨後每逢六四我們便又出來紀念一下,好好哭泣和懷緬,第二天如常工作生活。如是者日復日年復年,六四英魂成了紀念的主角,大家漸漸都回到日常生活的崗位裡去,運動形態的使命卻沒有延續。

如此這般悼念六四英魂,卻不搞真正能撼動當權者的運動,反映兩個問題。第一個問題是沒有真正處理哀痛。真正的哀痛不只是學生死在暴政下,真正的哀痛是革命的夭折。廿二年過去,大家仍然在悼念人的死亡,就等於這廿二年來大家都沒有成長過,只冰封在「年輕的學生死了」的心情中。這種冰封,甚至是每年的悼念活動親自造成的,因為每年的悼念,就再一次刺痛大家,然後藉流著淚唱哀歌祭英烈,把傷口在表面慢慢撫平。真正的革命的傷口卻在表皮下不斷腐爛。如是者每年讓傷口再痛,再復合。

第二個問題是害怕死亡,並且將怕死的恐懼投射在對六四死難者的悼念身上。怕死使我們不能行動。怕死的深層動機,是害怕自己被遺忘,於是每年紀念六四死難者之餘,其實也在紀念自己的過去,讓那個有熱誠有立場肯行動的「我」在悼念活動中,永遠活於一九八九年的過去。如是者死人是真的死了,也永遠地死了,人們每年透過悼念,堅決而肯定的再說一遍,他們(與我們)真的死了。

我們的抉擇:要在博物館中永存,還是冒險為使命而活

情形就如電影《反斗奇兵2》裡,玩具胡迪的抉擇。胡迪有一天不幸落在奸商手上,要賣他到東京博物館作永久展覽之用。這時他受到考驗了,邋遢彼得挑戰他:「安仔一天一天的長大,他不會永遠玩玩具,你終有一天是會被遺忘的。但在博物館,你將會被世世代代的小朋友崇拜。」這時,讓胡迪清醒的,是巴斯光年重提玩具的使命:「玩具就是要陪小朋友玩,玩具之所以有價值,是因為他被一位小朋友深愛著。這是一位玩具朋友告訴我的,我那麼辛苦到來,就是想救有這個信念的朋友,不過現在看來不是這樣了。」

悼念、放進博物館,是走捷徑的做法。捷徑有時候的確能暫時舒緩哀痛或恐懼,卻只能為我們帶來臨時的果效。時日一久,這些果效甚至變成一種虛幻。像胡迪一樣,被放進博物館中,的確可以永遠逃避被主人遺忘甚至遺棄的後果,然而世世代代小朋友的崇拜卻是虛幻的,因為胡迪被抽空了。胡迪被抽離於玩具的使命,而當玩具不再被小朋友玩時,他也不是玩具了,只是一件收藏品。他永遠存在,可卻只是在博物館冰冷的櫥窗裡,跟死去沒有分別。

不要在死人中找基督,也不要在死人中找天安門運動的學生,更不要把六四死難者,冰封在回憶的博物館裡。

危險回憶,只有回憶?

神學家默茨說,紀念主基督,是一種危險的回憶(dangerous memory),因為紀念一位被政權釘在十架上的革命份子,本身就是危險的。可是當紀念不再危險時,危險回憶,就只剩下回憶。而我們的主,就永遠活於回憶之中。由此默茨強調,危險回憶只是批判的開始,基督徒要宣講要行動,最終要建立與全球被壓迫者「共同一致」(solidarity)的「人民教會」甚至「世界教會」。據默茨的想法,這個解放受壓逼者的教會與香港常見的私人化的教會不相干,也與每月到教會聖餐禮中悼念一下耶穌的教會會員不相干。

於是六四悼念活動,是危險,還是回憶?要看活動能否延續運動的使命,並引發被壓逼者的共同一致。悼念活動能否讓參與的群眾,在面對重案組調查的白色恐怖下,一起塗鴉「誰怕艾未未」?有否讓大家更清晰當權者的黑暗,而投身在主體運動如公投和反高鐵反被規劃,直望當權者的權力核心?能否讓各人更自主更有力,親自參與在運動中,還是要不斷依靠中介人(agent),去代替我們做運動?可別忘記,耶穌和天安門的學生,是自發的運動,並沒有委托中介人去辦事,捐點錢後自己繼續過逃避運動的「日常生活」。相反,他們都是在日常生活中發動革命,在自己的崗位中,發出運動的火光。

六四英魂的交托:請延續我們的使命

耶穌復活,向門徒說要延續衪的使命,在聖靈保守下,做出比耶穌在世時更大的宣教事業;如果六四英魂再來,會跟我們說甚麼?讓我們的腦海裡先充滿天安門學生運動的回憶……學生們先在校園大字報上呼召同伴,學生們感應到現下社會的扭曲狀態:物價飛漲、官倒橫流、強權高懸、官僚腐敗……然後學生們開始在廣場聚集,他們架起帳篷,要求平等對話……閒時聊聊天跳跳舞,運動中的人總是充滿朝氣活力……直至不得已開始絕食,他們寫下〈絕食書〉,「我們以死的氣概,為了生而戰」,「死亡決不是我們的追求。但是如果一個人的死或一些人的死,能夠使更多的人活得更好,能夠使祖國繁榮昌盛,我們就沒有權利去偷生」。

如果六四英魂再來,會跟我們說甚麼?答案肯定不是「平反」或「紀念」。真正答案也在〈絕食書〉中:「當我們挨著餓時,爸爸媽媽們,你不要悲哀;當我們告別生命時,叔叔阿姨們,請不要傷心,我們只有一個希望,那就是讓我們能更好地活著,我們只有一個請求,請你們不要忘記,我們追求的絕不是死亡!因為民主不是幾個人的事情,民主事業也絕不是一代能夠完成的。」

六四英魂的話,竟與復活的基督那麼相似:不要從死人中找我們了,也不要哀傷。當你信心軟弱的時候,請回憶起我們,因為我們也曾經怕死。我們期待的,是你們延續我們的使命,為追求民主自由,為阻止當權者剝削人民,請為我們為你們及下一代奮鬥。

廿多年後的今日,人們以國力發展重新衡量學運。二千年後的今日,人們以教會增長重新衡量基督教的發展。然而我們都面臨那被殺的無辜的羔羊的召喚,挑戰我們脫出死亡的懼怕、留守回憶的怠惰。

「死亡,在期待著最廣泛而永久的回聲。」維權律師、胡佳、劉曉波、艾未未、塗鴉少女、藝術公民……六四已廿二年了,你會給六四死難者一下響亮的回聲嗎?

參考資料:
1.默茨。〔1977〕2003。《歷史與社會中的信仰》。朱雁冰譯。北京:三聯。

2.北京高校絕食學生。一九八九年五月十三日。《絕食書》,載於http://www.alliance.org.hk/June4/Essay/essay09.htm

3.劉劍玲。二○一○年六月三日。〈追隨基督──政改決戰前重讀《絕食書》〉,刊於時代論壇時代講場:http://christiantimes.org.hk/Common/Reader/News/ShowNews.jsp?Nid=59944&P...

本文作者:
劉劍玲 香港基督徒學生運動執行幹事
吳國偉 大公神學工作室

本文刊於時代論壇時代講場,2011.05.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