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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塘字典(2)──阻街

官塘是政府初期規劃的實驗室, 1954年她是第一個以土地使用分區(zoning)創造出來的新市鎮,工業、商業和住宅被清楚區分,市鎮的設計是以規劃者想像為本,但想像和實際情況往往截然不同。官塘是官方規劃的失敗例子,其中一個原因,在1964年才陸續搬遷來這新區的居民,奉行「沒有規劃,只有生活」的策略,不論工業、商業和住宅的區分,就是能作營生的地方,就是好地方,一個住宅單位可以用作剪髮、也可是貨倉,更可是樓上舖,工業區可是開倉販賣便宜貨品,有機的生成,形成百花齊放的社區。

小販是百花齊放的實驗,霸野和阻街則是實踐的法門。規劃可以是大學課程,由幾位坐在冷氣房的精英,由上而下決定可以數百萬計市民生活,另一方面,亦可以是牛頭角順嫂、和樂邨老人的起居作息,市民會按着自己所需改變空間的使用,相比,豪華、漂亮,實用和方便更來得合宜。

福嬸的空間戰場

實踐才是硬道理,福嬸是一位四十多歲的中年婦女,她坐在花旗銀行前的一塊兩米乘一米大小的薄布上、一張小木椅、幾個裝着膠水、鞋膠、鞋帶的月餅罐、身旁是高貴的高踭鞋、光亮的黑皮鞋和平實的學生鞋,那天天氣很冷,在沒有生意的時候,她便把衣服披在腳上,身前小巴站和她身旁放着重甸甸的大鐵箱,裝着她賴以維生的工具;手沾滿烏黑的塵垢,神色凝重的臉也有點灰塵,和背後的銀行、美心、Smarttone對比下,有點兒格格不入。

補鞋/阻街營生,一坐已經有二十多年了。

大約十多年前,裕民坊還是商販林立,小販、地舖、銀行、戲院和酒樓和地構成市中心的商業和娛樂集中地,這是牛頭角、雞寮、和樂或將軍澳居民必經之路,整整一條街就有六位補鞋匠,來到今天只餘下她一位,其他的都因年紀老邁,不能走動,而選擇退休。但能走動又如何呢?怎樣走也逃不過小販管理隊的魔掌,福嫂常被控以阻街罪,由於出入法庭次數不少,她可以點出她跟普通販賣食物、貨品的不同,原來她和修理鐘錶的差不多都稱為手作業,當她看到街頭的錶匠被捉,就知道這一次目標就是手作,她一定劫數難逃。

雖然她害怕被捕,朝不保夕,但捉她的小販管理隊其實大多認識,對她和顏悅色,恭敬非常,曾經有一位新任職的隊友糊里糊塗的把她押上車上,令她要上庭罰款,結果那人被上司嚴厲責罵,小販管理隊和小販的關係,除了捉拿/逃走之外,還有其他可能性,可以是顧/客或朋友,建立人際網絡將敵我身份模糊化,被捕在所難免,而被捕和罰款也計算在經營成本內,她跟我打趣說︰「一年通常被捉四至五次,每次上庭被罰幾百元,可以當作交牌費或舖租。」

但街道這戰場絶不能談笑風生,輕言取勝,十多年前和今天不同,來自強化街道的規訓,現在只能打好和小販管理隊的關係減少她不必要被捕的機會。街道是一場論述爭奪戰,福嫂以身體的實踐抗拒大論述的約化,問她甚麼是阻街,她說︰「那些推銷信用咭、寬頻的人才是阻街,三、四人擋着路面,掛着易拉架,擋着人走過,如果有人向他們投訴,反而被他們罵,一點也不講道理。」她定義自己的生意為幫助人,她的東西也會盡量以不阻人為目的,如果有人向她投訴,也會移入一點,跟「霸野」一樣,「阻街」必先有溝通,沒有街坊的首肯是很難立足,人際關係必須時間積累,同時政府則依賴壟斷街道的知識來建構其合理性,在福嫂眼中的阻街,不同於我這八十年代出生青年人的阻街。

小時候,腦海就烙印電視廣告中,那肉騰騰的胖子口含香煙、穿着白中帶黃的背心底衫手執啞黑色的剪刀剪開一塊塊牛雜(背景好像還是舊區的唐樓),「污糟」是政府給予我對小販的第一個印象,從此不再吃街頭小食的我,目送此論述滅絕熟食小販,不知何時時魚蛋、牛雜又成我們本土特色。

福嫂目睹熟食小販被滅跡於街上,小販管理隊為了表現工作,她們路旁檔口成為代罪羔羊,「阻街」成為新的理據,食環署眼中,街是流動不息的,「阻街」是一刀切,寬頻和福嫂沒有分別,只要停留街上,沒有牌照,就會被捕,「阻」與「不阻」全由他們來定義,「阻街」變為他們理性的工具,難怪有人說「官字兩把口」,另一個口正是條例。

補鞋與地方

為何會被捕還要繼續呢?

她說她是自願作補鞋匠,一雙烏黑色的手,整天對着穿在不同腳上的鞋,她說已習慣這生活,她師承丈夫,她剛結婚時,丈夫也怕這行業會被人瞧不起,後來她學會這門技術,發現這工作也挻自由和穩定,上下班可以自作決定,一星期也可以有兩天假期,可算是個老闆,從跟她對話中,可見她的一份自信,她是幫人並不是阻街。

每天從十一點到晚上十點,不同時段服務不同顧客,每次補鞋短則五分鐘,長則要半小時,從鞋踭斷掉、鞋底有洞、釘木鞋底到填滿鞋踭,大概都要經過七個工序、先用尺量度鞋底是否蹺起,再磨平鞋底、上鞋膠、 下釘、批邊、上色、到上油和擦亮,平均不用一分鐘就可以完成一工序,收費由五元到四十元,如果一對波鞋鞋底穿洞,花五元補上鞋膠底就起碼能多用一個月,大眾化收費使我們生活多了一點選擇,當東西或物件損壞,我們只會購買新的取代,但舊日日子告訴我們,一雙穿舊了的鞋並不容易取替,因為它包括︰舒適、感情等不能輕易量化的感覺,街道不止是博物館,也可以是生活多元化體驗,工藝也可以很地道,和生活緊緊扣連。

雖然是幫人,但福嫂每天要坐裕民坊這車水馬龍的地方中,空氣質素欠佳,難免對身體不好,另一方面,也不想過着這提心吊膽日子,她嘗試在商場找舖位,可惜對她十元八塊的小本生意來說,萬多元的舖租猶如天價,現在她做的是街坊和熟客生意,有的主顧已搬到赤柱,也會專程集齊家中和公司的破鞋每月光顧她。試想像APM中名店林立,nike、adidas旁竟然存在着補鞋店,那裏店主一定大發雷霆。商舖太貴,屋邨又如何呢?她嘗試在屋邨地方開展工作,但立即高速被保安查問,再驅趕,屋邨是規管我們有效的手段,住在屋邨和舊區是迴然不同,屋邨教曉我們甚麼是市民,但卻不是公民。

裕民坊對她而言,是難以離去,她堅持地說︰「如果不拆的話,她死的那天還在這裏做。」重建對她來說可大可小,大的就是她將會失去生計,小的就是她無法處理,只有視而不見,因為她既不是舖位,也不是小販,而是一塊布構成的攤位,一個二十多年的攤位,索取賠償她是打定輸數,也不知怎樣去爭取。問我,我也不知怎樣告訴她,只能希望她能繼續下去。

發掘本土故事,不單是為肯定居民對地方的「貢獻」,為她們充權,亦是我們共同尋回主體性抵抗歷史。「阻街」是甚麼呢?不單是一個空間上解釋可處理,還要考究其歷史上的轉變。當我們讚賞中環菲律賓女傭進行公共空間實踐/抵抗,其實我們舊區也有這樣的經驗。

參考故事︰
官塘字典(1)──霸野
http://www.inmediahk.net/public/article?item_id=169554&group_id=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