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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關當前,欲洗邋遢

說,這是個沒有信念的時代,是一句嘴皮子間流轉乏味的cliche。

Cliche的悲哀是,其厚載問題只落得語言調侃的對象,在哼哈中被打發,自以為消解,其實長存。

卻實在,我們活生生的境況,是恐懼。

年貨

每天都看的新聞報紙,就流水般生產、傳播恐懼,如磚頭一天一塊砌上去,不知也不覺。血肉模糊、繪形繪聲固然有恐懼,而我的脾性總把我導引至不見血肉的上頭。要過年了,天天都有賀年食品名列毒食榜,一天減一分新年喜氣。再多一留心,每天總有幾起有關絕症的醫療報道,幾乎已成一小分類;再來大版大版的廣告抗癌治癌。

就在構想著這篇文章的時候,手機震動,一按鈕,是一把錄音女聲︰癌症套餐……已是今天第三個類似硬銷電話,早上兩個是驗身與保險。

毒食品的報導語氣是客觀的、醫學報導的用詞是冷靜的、平面廣告的設計是充滿希望的、錄音女聲是甜美的。可是一一都指向並傳播恐懼,如蜘蛛吐絲漸次吞下生活細節,提醒並暗塑不安不安危險危險。我懷疑,這種精緻、密布的潛移恐懼,前所未有。

的確我也害怕,怕有人就此跑來指著鼻子︰報又鬧唔報又鬧,你呢?人根本就係為?鬧而鬧,唔通叫?記者唔好寫喇喎……

意不在此。我不過意圖捕捉一種時代獨有的存在內涵與質地。

是這樣的,前兩天去了有機嘉年華,旁觀他人賣貨。有母親問,米粒一端呈黑色,是發霉嗎?吃了可會肝癌?再有問︰有沒有認證?落花生易生黃曲霉素,會致肝癌……

就是這個意思。吃食之樂,已為無邊疑心所替。生存之基本,已違背原意,與另一終端密謀暗結。吃,很多時候,成為一種需要無時警惕的行徑;入口之物,更需時時證明清白之身。

作物之認證,肉身之驗正,由是生。可我並不以這種小心翼翼為可笑,正好相反。

不信有因,欲信無由。於人於事於信念,莫不然。

信念

我,沒有經歷過六、七十年代各處各地的火紅。

我,成長於對火紅反思的傷痕年代。累積起厚厚的文庫,就如那盆,有待打得通紅的烙鐵落下發出?一聲,的涼水。

從文革後期大陸出生再輾轉資本主義香港,我,就是喝涼水長大的。反思本是好東西,但先於激情、先於幻滅的涼水,無疑是一種植入疫苗,先發制人。也就,成天疑神疑鬼,寸步難前。其實,不過是拿來經驗。

讀書時,看米蘭‧昆德拉,就更看得理直氣壯。此結構性矛盾啊,解不開,難解呀﹗

信念二字則也虛妄,可以是大字號的什麼什麼主義,也可以簡單如相信人,相信現實可以改變。

《無米樂》裏面,阿伯說,他的一隻眼睛壞了,想不明白沒幹什麼壞事為何老天要罰他;後來他想到了,因為有一次賣花生,沒把泥巴去乾淨。看到這兒,我就哭了。

香港無米,一些簡單的「信」(有信則安,不疑),是我們老早就失去了的。所以此時此地香港,反過來講信念,更容易︰不相信主義、不相信人性、不相信改變、不相信愛情、不相信美好。於是,現在的香港人愛蝨子;把蝨子咬的奇癢視為奇特之樂子,就特忌諱捉蝨子,提不得。若硬要說有「信」,就是信蝨子之捉不得,此也拿來經驗琢磨出來的「智慧」。 也確是誰能保證,不準把蝨子一捉,原來底下早沒了袍子。

(其實,人家老早說得更準更精煉,見前抄文)

可偏就,如此成長的經驗與局限,我體內猶生「信」之極渴,不得安於犬儒。此中之跌宕苦惱,不失可嘲為自討,卻改變不了。

上帝都讓宣布死了好幾百回,信什麼去?憑什麼?

年少的時候,已常常陷於T-shirt的困惑。設若有白T一件,嫌其孤寡,描花一朵其上,不俗;久而乏悶,更添枝葉茂密,妙哉;再過一時,綴以珠片、繁繡,更見絕品;時再推移,卻嫌其過於喧鬧,又念想花枝一朵之清雅脫俗,甚至完全潔白了。此為相對主義之T。

解構是個好用的工具,但若解了之後,權力不倒,自己倒了,怎辦?

再借龍應台的硫酸之說,蛋糕總要吃的,那用什麼來做?

另一個大寫T(Truth)是倒了,但從屬語境的小t們,還是必須建立的(真好,寫了這麼長,終於有一句肯定的),這是眼前的艱辛。要不就索性撤棋不下了,不然每下一子,必須全力承擔其位置必然包含的錯失、破綻。天下哪來的萬全無失之位置,沒這等便宜事。

我最近嘗試用這樣的故事來說服自己︰

如果推到極致,都不過南柯一夢,那彼此之異,也應能相互抵消。既然夢中也有飽餓感,就也需得夢中吃。雖說屎與蛋糕,都屬虛幻,但既是夢一場,也好歹讓自己做個好夢,而不至吃假屎惹一身虛臭。若說實在滿腹懷疑,不敢裹腹,蛋糕與屎,一俱不碰,則夢裏餓死,仍不是什麼好滋味兒;若堅決疑心蛋糕本就是屎,而寧可選擇屎,則大笨笨矣,笑哉哀哉。還是這樣吧,一刻蛋糕在手裏在口裏還是蛋糕,就相信它是蛋糕,一刻它要變成了屎,就馬上丟棄。所以,需要的,是手沾過屎之後,仍能相信下一塊蛋糕是蛋糕的勇氣。只能這樣吧。

當然,比喻歸比喻,現實裏畢竟遍地是屎。沾過屎仍能去相信並尋找下一塊蛋糕,這種勇氣,我也在找呀。

夜來驚夢,竟是伊甸禁果。亞當夏娃的蘋果,固然又一cliche也,但午夜入夢,竟如誨示。Loss of innocence,既已知,回不去,回不去了;既已知,就只能往知的路上走下去,道深深,沒退路。不容簡單,不容無知。

卻又徵調東方智慧,以慰枕上再不能回頭之悲︰大智若愚,重點在一個「若」字,而非相等。是吧?

找位置,許是畢生事業。

電視劇

再回頭說時代之恐懼、失安。入家入戶的大眾電視,近來流行玩懷疑。從《酒店風雲》到最近的《情謎家族》(其實還有部份的《紀鐵齒銅牙紀曉嵐》、《覆雨翻雲》,都虛虛實實,無間道),觀眾那一向坐得安穩的位置也被掀翻,懷疑,一再懷疑下去。也只有懷疑。誰說最終兇手不可能是阿鋒自己呢?

熊一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