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亂倫?人獸交?那是什麽東西?沒聽說過!

  何謂「禁忌」?它就像英文諺語裏的「房中大象」(the elephant in the room)。明明有頭大象很不可思議地漫步房中,但房裏頭的人卻一點驚訝的表情也沒有。他們不只不討論這頭大象到底是從哪裏來的,甚至好像完全看不見牠。有人捧點心盤從廚房走進客廳,要狼狽地左閃右避,才能避免象尾把茶壺和糕點揮得一地都是,但沒有一個人會注意他不自然的走路方式;相反地,包括那捧盤子的人,大家都表現得非常「自然」,似乎在房子裏走動就合該歪歪扭扭。

   禁忌又像克林頓總統任內初期提出的美國軍隊人事政策。軍中可有同性戀者嗎?同性戀者可以從軍嗎?克林頓的解決方法是「別問別說」(Don't ask, don't tell)。千萬不要問你的同袍是不是同性戀;如果你自己就是,你也不要跟人家說。

   無論是荒謬的「房中大象」,還是現實的「別問別說」,它們都有一個共通點,那就是被禁忌的對象是存在的;那幢房子裏果然有大象,軍隊裏果然有同志。換句話說,被社會認定為禁忌的事物不是子虛烏有的幻想,而是確確實實存在的東西。所以人頭馬和獨角獸都不是禁忌,因為大家都相信根本沒有這種奇獸,所以也就沒有禁制牠們的需要了。

   所有人都說最近惹起全港爭議的《中大學生報》觸犯了社會禁忌,因為它居然問它的讀者想和哪一種動物哪一位親戚做愛。這個說法正正表示世界上的確有「近親性行為」(亂倫)和「人獸交」這種行為,也正正顯示出人類的確有這種慾望;只不過我們禁止這種行為和慾望罷了。假如大家不知道甚麼叫亂倫和人獸交,歷史上也從來沒有這類事例,甚至邏輯上根本就不可能發生這樣的事情和想法,那麼亂倫和人獸交就都不是禁忌了。

  因此,一種行為成為禁忌並不表示它不存在;有趣的是,我們維護禁忌的方法卻是假裝它不存在,猶如否認房中有大象,猶如克林頓的「別問別說」。禁忌不只禁止大家去幹一件事,去摸一個東西,去某一個場所;它有時甚至還要禁止大家去談論禁忌本身,使得它完全隱形,就像根本沒有甚麼禁忌似的。

  於是我們可以分辨兩類禁忌,一類是國王的新衣,另一類就是之前談過的房中大象。國王的新衣與房中的大象都是禁忌,但它們禁忌的方式和層次是不同的。在國王的新衣那個故事裏面,大家感到的禁忌是不能說破國王其實沒有穿衣服,可是大家不只不迴避衣服這個話題,甚至還要反過來違心地諂媚「國王的新衣真美」,不斷地圍繞新衣這個禁忌題材大說特說。然而在房中大象這個比喻裏面,大家不但不能說出房子裏有頭大象的事實,甚至乾脆完全避談任何有關大象的話題。因為那怕只要有一個人隨意地問起:「廚房裏的象牙筷子怎麼不見了?」,大家敏感的神經都會危險地繃緊起來。

  很多人批評近期《中大學生報》,因為它觸犯了社會禁忌,「鼓吹」人獸交和亂倫。到底《中大學生報》如何鼓吹了亂倫和人獸交呢?它是不是大肆宣揚亂倫有利家庭關係的和諧?它是否告訴讀者多和動物性交可以讓身體變得更健康呢?都不是,《中大學生報》就是問了兩個問題,一個是問讀者想和哪一種動物做愛,另一個是問讀者想和哪一個家庭成員發生性關係。即便如此,《中大學生報》還是被人批評,說它冒犯了社會禁忌。

  可見亂倫與人獸交不只是不能做的事,更是一種不能談及的禁忌,就像房中的大象一樣,大家要假裝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亂倫也沒有人獸交,而且連這種慾望也不存在。在這種情況底下,就算有人煞有介事地公開大談人獸交的邪惡,說不定也會令人感到不自在,因為我們根本不想聽到「人獸交」這三個骯髒的字。

  上個世紀七十年代,阿根廷軍政府對異見分子展開了史稱「骯髒戰爭」的大規模行動,許多人無緣無故地消失了。有意思的是這批人「消失」得十分徹底,大家都發現身邊有人失蹤了,但沒有人敢去討論他們的失蹤,彷彿他們從來沒生存過似的。這些失蹤者和所有被禁忌的對象一樣,當然是存在的,可是關於他們的禁忌卻使得大家視若無睹,而且完全禁忌了這個禁忌本身。

  亂倫與人獸交的禁忌就像「骯髒戰爭」的失蹤者,是一種房中大象式的雙重禁忌,不單不許做,並且不能談論這個禁忌本身。似乎從來沒有禁忌過甚麼,徹底地抹平、清洗與塗白。這就是禁忌機制的吊詭了,被禁的東西和禁忌都是存在的,但我們要假裝既沒有這種東西,更沒有甚麼禁忌。

  再回頭看近日有關《中大學生報》的討論,我們會發現即便是支持同學的人也都很小心地廻避了亂倫和人獸交這些禁忌,大家談的是「言論自由」「教育的愛」「寬容年青人」,就是不願去碰那頭大象本身。我們都想討論更神聖更偉大的理念,廻避汚穢與卑下。然而,《中大學生報》那份問卷本身雖然設得不怎麼樣,既不夠剌激,也不算平和;但到底己經引發了禁忌的爆破,逼使大家承認禁忌的存在,令論者在高舉愛學生的同時也不能完全不提人獸交這幾個字。大象已經現形,接下來我們是不是可以從對學生的愛說到對動物的愛?對姐姐的愛?甚至媽媽對女兒的愛呢?﹝原文刊於都市日報,這是修正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