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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在生活的意義

藝術在生活的意義

Mark Rothko, No. 61 (Rust and Blue), 1953, 115 cm × 92 cm (45 in × 36 in). Museum of Contemporary Art, Los Angeles

最近莫奈作品在文化博物館展出,引起少少的哄動。展區內人山人海,網上則議論紛紛,由「莫內」或是「莫奈」,到展區設計,到香港人欣賞藝術的態度,都有爭議。不過,最終人還是問一個問題,「為何我要花一個下午,山長水遠到沙田文化博物館,期間還要被蠓咬,或遇上風雨,看一個我都不知如何欣賞的畫作?」對啊,看完後,對我的生活似乎毫無影響,明日又要上班,藝術對我有何意義?

討論這個問題,我想由「香港人」這三個字開始。這三個字代表了甚麼?在外國人的眼中,香港人可能是勤勞、聰明、充滿生命力;在老一輩的眼中,可能是活在福地的人;在年輕人眼中,可能是活在充斥壓迫和不自由地方的人。總之在眾人的眼中,「香港人」內含的意思各盡不同。在我的眼中,香港人代表活在一個龐大、無秩序、充滿生命力的舞台上的人,每日都上演七百萬人的故事。他們的故事內容雖然各有不同,但有同一主題,那就是生活。

生活不是一件易事,在香港生活則更難。香港沒有戰亂,又那麼發達,生活有何難?這個「難」,不是在於物質上的貧乏或生命的安全,而是心靈上的掙扎。生活在香港,大家不多不少都感覺到「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除非你是幸運的少數人,營營役役似乎是香港人的寫照,而這四字頗能概括大部分人的生活。香港人生活上的難,就是不能從營營役役之中,找到一個意義。

從前的青樓妓女,都只是琴棋書畫皆精,止於四樣技藝矣。今天的小朋友已經被家長迫去學成十八般武藝,而自己明明不是史進。若果你問小朋友,他為何學麼多技能,稍懂事的,就會答:「因為有助升名校。」然而,這個人生意義List上的答案,只是由家長填上,而小朋友空白的、純粹的腦袋內真心想做的,只是去玩和學習有趣之事。香港人一出生就營營役役,連營役的意義都是由他人代答。

好不容易,經過多場不知意義的考試後,終於升讀大學。這三或四年(視乎新制或舊制)裡,表面像自由,一切都係美好,這段時間連愛情亦是生命中最真摰的。不過,那「長恨此身非我有」的感覺總是消不去。有一次,我在「勿當奴」快餐店內,聽到一對母女的對話。女兒要填寫大學學科志願。這位女兒雖然眼神純真,打扮稚嫩,但理應有自己的思想。然而,母親只是根據三姑六婆的傳言,就教女兒應填某某志願,因為對將來找工作有利。女兒唯唯是諾,沒有任何異議。那位女兒未來三年或四年的生活,就是由母親的三姑六婆的傳言決定了。那時,我只想吻那位女兒,然後帶她私奔,遠離是非之地。

大學是一個教育監獄轉到社會監獄的中轉站,但營役的枷鎖沒有鬆開。莘莘學子雖然長大了,但他們已被家長和社會的價值觀強姦了腦袋,你說他們生活意義何在,他們會答你「正路」的價值觀。然而,當你問深一層,那些價值觀對他們的生命有何意義時,他們啞口無言。我不是說社會價值觀一定壞,但當人不去質問這價值觀時,營役的生活便開始。另外會質問社會價值觀的學生,卻發現自己正在面對一股巨大的力量,控制住自己的身體,久而久之,勇氣亦喪失了,跟隨主流還是容易些。

人再長大些,我們學會「生活就是這樣」的心態。到了成家立室之時,卻發現愛情不是兩人之事,還有兩家的親戚和面子。不過,我們靠「生活就是這樣」捱過去。突然有一日,我們如常在公司裡,不知何解地坐得不自在。「也許對面的同事病了,傳染給我?抑或某某噴了濃味的香水?」心裡試圖找遍所有原因,還是得不到滿足的答案。然後,無聊地瀏覽Facebook,看看多年沒有聯絡的朋友到外地旅遊的相,心裡羨慕不已,腦海便計劃今個寒假到哪裡旅行,anywhere but Hong Kong;然後又看看前男友或女友,還有其他朋友的生活照,偷窺一下別人的生活到底幸福與否,卻總發現別人的生活多姿多彩,而自己的十分無聊。接著,那不自在又回來,營營役役的感覺像永劫回歸的重複又重複。

就以上所言,「香港人」這三個字的意思就是沒有自己,將本體屈成一個抽象的,又實在的香港人。「香港人」這三個字及其內容對我們而言,毫無意義,卻又撇不開。既然生活已經是「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為何我還要花一個寶貴的假期下午,看一幅對我生命毫無意義的藝術品?

我想,藝術卻是香港人的救贖。正正由於香港人營營役役,失去自己,藝術就是助人找回自己的工具。香港人比起世界任何一地的人更需要藝術。你也許問:「我不懂得欣賞,所以藝術對我毫無幫助,故毫無意義。」不過,藝術在你生命中,必然對你有幫助,只是你忘記了那感覺。舉一例,大家失戀的時候,不就是多聽了相關的歌曲或看相關的電影,與作者產生共鳴,從而重新踏上生活的路嗎?我認為好的藝術,是人類共同情感的表現。即使某藝術品的創作者死去了幾百年,但我們從藝術品中,找到與創作者的連繫,他們仿佛在心靈上勉勵我們。創作者透過藝術品好像向我們說:「我也經歷過同樣的感受,你不是孤單的。」抽象表現主義大師Mark Rothko終其一生,渴望找到人類共同情感,終於在西斯廷教堂看到米高安哲羅的壁畫,看到自己所追求的感覺,然後創立Color field 的風格(上圖)。

在欣賞藝術的過程,我們從營營役役的香港人身份抽離,感受到人類共同的情感,從中找回自己。欣賞藝術要講緣份,當你遇到合適心水的藝術品,心靈便提高層次。故此,欣賞藝術是個人的,因為若從藝術中有得著,只有自己才可享用。固然這仍需要基本的藝術知識,才能增緣,更容易找到適合自己的藝術。不幸,香港的藝術十分精英主義。香港其實不乏出色的藝術家和觀眾,但只限於小數的藝術精英圈子裡。他們得相關的藝術知識,便得到決定藝術價值的權力,使欣賞藝術變成一門專業的學問,而非個人的範疇。生活勞碌的普通香港人,閒時沒有學習相關的藝術知識,在藝術品面前,仍不能從香港人的身份抽離,使他們不是在欣賞藝術,而是臣服在藝術精英的權力之下,令欣賞藝術變成一件增添煩惱之事。我在莫奈展觀察到,有一幅畫不能被人拍照,有參觀者說:「是不是因為那幅畫特別有藝術價值?」然而,無論我如何看,亦看不到有何出色之處。後來我聽保安說,這幅畫是從收藏家借回來的,受版權保護,不能拍照。

藝術有很多面相,以上我提及的不只是慰藉的一面相,也助我們找尋生活意義。莊子說:「天地有大美。」意思就是只有大自然才有真正的美。不過老子亦道:「天地不仁。」天地固然大美,但人類只有從藝術品之中,找到共同情感。當代生活複雜,反璞歸真亦難。香港雖多郊野公園,但太多的人造物,很難做到回歸自然,故此香港人更需要藝術。雖然藝術不能幫助我們解決現世的問題(這就是藝術無用論的根據),但在心靈上令我們更堅強,使人在心靈上進步,長遠而言,也可解決解決現世問題。「藝術有大能而不言」,幫了我們也不會說出來。

補充:我認為「莫奈」譯得好,其實他有半生的時間都鬱鬱不得志。另外,我不喜歡印象派的畫,太流於表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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