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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想徒勞,或傲慢的失敗

逆想徒勞,或傲慢的失敗

(按:本文為同期於大學唸書卻又不相識的本地藝術家關尚智君而撰,刊於其新出版的《關尚智藝術事業小年代記》。筆者對本地藝術幾近零認知,還望讀者賜教。)

話說上世紀初,在一列火車上,一個猶太人和一個波蘭人同坐一廂,後者對前者彷彿忐忑不安欲言又止。終於他按捺不住,向猶太人問到:到底你們猶太人有甚麼手段,令人家把口袋裡最後一個銅版都掏出來給你,填滿你那個滿得要溢的錢袋?猶太人滋柔淡定的說:告訴你都不妨,但不是沒有代價呵。先給我五元,讓我慢慢告訴你。

波蘭人照付如儀,猶太人便開始:先到市場買一尾魚,取出內臟,然後放在一個玻璃杯裡。找個月黑風高的晚上,把杯埋在教堂的墳地裡。波蘭人追問:就是這樣?這樣就可以致富?猶太人悠悠地說:兄弟,別操之過急,欲知後事如何,再給我十元。波蘭人只好照付,猶太人便繼續傳授,並間中停頓再收費,亦越收越多。如是者波蘭人終於發作,臭罵猶太人:你這卑鄙的流氓,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的把戲,根本你就是要騙我,想把我口袋裡最後一個銅版都掏給你!猶太人心平氣和地說:不是你要我解開猶太人如何賺錢之謎嗎……

到底波蘭人有否受騙?猶太人要波蘭人不斷付錢,是如波蘭人所認為立心不良蓄意騙財,還是在波蘭人不為意下一步一步把他望穿秋人的秘方披露?撇除刻板的種族主義元素,故事有趣之處在於,可憐而貪心的波蘭人以為猶太人收藏著致富的秘密:他把猶太人的秘密視為收藏在某個彼岸的東西,而其敘事只是某條最後能通往這彼岸的路徑。這當然愚不可及——路徑本就由波蘭人的好奇心和貪念築成,好奇心和貪念就是猶太人致富的秘密。猶太人的敘事,說穿了,就是波蘭人希望得到的答案。換言之,猶太人的秘密,或他要向波蘭人傳達的訊息,並不外在於其敘事之外,其敘事就是那個訊息本身;又或者根本沒所謂甚麼秘密或訊息——但前提卻是需要直面自己既有的假設(即猶太人果真藏著不為人知的秘密),和抵禦「覺得自己被騙了」的簡化結論。

不要讓塔樓倒下,或逆轉了的猶太人

「層層疊」遊戲與藝術有甚麼關係?關尚智的2007年作品《不要讓塔樓倒下來》,有如下秘方:先把一份詳細的計劃書(包括意念簡介、物料選擇、報價、日程、「層層疊」的簡介及玩法)送到畫廊總監,希望作品能於「從內到外」展覽中展出,亦希望畫廊能慷慨資助作品的製作費。關尚智甚至邀請畫廊總監試玩一局,並將整個遊戲過程紀錄,作為最終決定作品形態的參考。

根據網頁資料,計劃書發出後,關便和與畫廊討論作品細節,並於幾天後敲定作品形態、尺寸、物料等。計劃書裡建議畫廊總監與關之間的那一局「層層疊」遊戲有否真正發生,資料並沒提及;但關在另一封書信裡便提及他「特別感激她的資助,令整個計劃得以實現」(particularly appreciate your support to the realization of the whole project),而作品最終亦能於「從內到外」的展覽,成為參展作品,成為藝術家作品表列中的一項。

《不要讓塔樓倒下來》的完成,難道不就是演繹了如何將訊息體現於整個敘事過程之中麼?作品的意義恐怕不在別的地方,而正正在於被裝裱在玻璃框畫,詳述了這個裝置計劃如何成真的的書信來往裡。留心看第一封遞交給畫廊總監的信,關是如此解釋其作品的:(意譯)「我建議的作品《不要讓塔樓倒下來》,概念源於「層層疊」遊戲。……我打算將這遊戲轉化成大型的裝置,置放在場地的中央,相信這會成為展覽的重要特色,亦希望能引發討論」。如此的描述未至於內容空白,但要麼認為整個作品毫無意義,要麼就只好乖乖的墮入關尚智的小把戲,承認透過把展場的物理空間、展覽的評審機制、畫廊的各方面支援暗渡陳倉到作品裡,回溯性地填充作品的內容,把「藝術是甚麼」之類的最原始問題舉重若輕地鑲嵌到龐然的裝置中。

問題原始又如何?

關尚智去年的個人展覽的名稱叫「不要緊。再嘗試。再失敗」。除非是巧合,否則大概是從愛爾蘭劇作家貝克特(samuel beckett)一九八三年的短篇小說〈worstward ho〉中取得靈感(小說裡出現過的「Ever failed. No matter. Try again. Fail again. Fail better」,便是google一下便能找到的名句)。故事大概是講述一趟西行冒險之旅,找尋新的美好生活,但過程中出現過的事物不斷被消解及否定;事實上,有別於魯迅的張開心感到空虛,故事裡有一把會說話的聲音,那聲音不斷說話就是為了徒勞地消解說語詞,直到達至空無——當然是自相矛盾的不可能任務。

有限的常識所及,以作品或創作行為本身來質疑「藝術是甚麼」,或衝撞僵化的藝術建制的行為,大概不是甚麼破格的新想法,雖然也未必能力挽狂瀾。關的其他作品如「我是藝術家」系列、「關尚智回顧展」、「she's out of town」、「2008年1月1日藝術家宣言」等,卻是性質帶點玩票,但開宗明義地以作品嘲諷或戲謔或批評本地藝術生態及藝術家的身份,到個人展覽又以「失敗」作主題,結合起來到底是一幅怎的風景或一份甚麼態度的宣言?

西方文化裡的「犬儒」,大概可作為某種思考的座標。作為一種哲學、源於古希臘的犬儒學派的老祖是第歐尼根,他最巴閉的事跡是連亞歷山大大帝都要專誠拜訪他,他卻叫大帝讓開,別擋著他曬太陽。犬儒天生天養,放棄一切私產及物質生活,孓然一身了無牽掛,行走江湖最多拖條狗及帶上一本書,更遭教會及其他希臘哲學門派排斥,可謂邊緣中的邊緣。犬儒從不言奪權,也無能為力,但就如德國哲學家sloterdijk在其《critique of cynical reason》中所說,他們面上永遠掛著的傲慢,就是他們最根本最真實最剝奪不了的武器。

這種犬儒(kynicism或大寫Cynicism)與當今只懂冷嘲熱諷玩世不恭,否定任何真善美的犬儒(小寫cynicism)完全相反。兩種犬儒的流變及歷史,篇幅所限未及細述。關尚智以其好玩的作品回應他身處其中的藝術生態,觸及最原始的問題,或許的確在重複前人。然而,時間不斷流逝,但不表示社會及文化不斷進步及健康發展。「重複」固然可以是懶惰、不真誠、機會主義、自以為真理在手不可一世、在前人真知灼見的光環中抽水等;但卵不比石是事實,失敗也不必然虛無,重複不斷探問最原始的問題,在既倒中耕耘剝奪不了的傲慢表情,也可以是對不斷倒退,不斷惡化的社會及文化嚴肅的回應。


《關尚智藝術事業小年代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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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尚智個人網站

圖片來自關尚智網站:《我最後的功勞》,錄像照片,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