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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自由主義全球化之下的學術生產(三)---全球化之下另一種台灣學術國際化的視野

全球化之下另一種台灣學術國際化的視野 [<新自由主義全球化之下的學術生產>[原文第三部份及結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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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n-Media編按:陳光興與錢永祥合寫長文<新自由主義全球化之下的學術生產>今日轉載完畢,由於篇幅關係,前言及註釋都省略掉,有興趣朋友可參閱全文。本文提出 "另一種學術國際化的視野" ,實在是對目前大學教育和學術研究的 "全球化/國際化" 的一種深思熟慮的回應。關鍵在於不是簡單化地迎接還是抗拒 "全球化/國際化" ,而是問要那一種的 "國際化" ?那一種的 "全球化" ?那一種的 "國際化" 才能助成地方主體性的健康成長?那一種全球願景才是值得爭取的?那一種不會把自身變成霸權的附庸?.......總之,問題不再是停留在甚麼 "全球化/國際化乃大勢所趨" 的膚淺說法之上。

文章的具體構想容或可再仔細辯論,但對當前香港大專教育和研究路向的啟發和參考意義,是十分明顯的,In-Media 亦十分歡迎作為平台,開展相關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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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推動這一波台灣知識生產的客觀動力之所在,乃是新自由主義的全球化,而因勢發展出來的學術評鑑,則反映了台灣對於學術全球化及國際化的主觀企求,那麼我們不能不指出,既有的推動方向,對於全球化及國際化的理解,過於偏狹窄化。我們的基本立場是:並不反對而且認為台灣學術界需要國際化,藉此打開相對封閉的學術空間,但是我們認為,國際化的行動,必須建立在對於台灣自身的客觀處境的基本認識上。

我們認為,台灣在二次戰後總體上「脫亞入美」,造成了長期的歷史效應,這些效應在台灣社會一直發揮龐大的政治及文化的作用。在知識生產上,也有類似的情形。全盤美國化造成了掏空歷史立足地的危險,然而具有深度反思的討論,卻又始終極為匱乏,遂造成了台灣「脫亞入美」的趨勢,缺乏批判性反思、缺乏主體意識、也缺乏自身傳統的積累可能。但是,這並不是歷史的宿命,而是去殖民、去冷戰、去帝國化過程的不夠完整所致;繼續向前推進,是可以扭轉情勢的。

在此意義上,在台灣重新構築具有批判意識的主體性,並不意味著簡單地去美國化以及「返亞」。五十年的美國化,不必然是錯誤的包袱,反而可以轉化為資產,前提是要發展具有批判性的主體意識,來平衡過度單一化地以美國為參考座標。要透過返亞,重新認識台灣主體性在客觀上所處的位置,釐清歷史過程中還沒有處理清楚的愛恨情仇,也才能以高度的自覺意識,面對這些歷史資源。

我們認為,台灣的學術生產,不可能脫離台灣更為寬廣的總體歷史與地理脈絡來思考,因此在提出台灣學術生產全球化及國際化的想像之前,有必要先來釐清台灣所處的基本脈絡。相較於一般台灣中心論的論述,將台灣放在世界的中心來討論,一個較為貼近於歷史、地理、全球結構的真實狀態是,台灣的主體位置可以視為一個結點(nodal point),基本上處於幾個相互重疊、交相作用的生活網絡(networks)當中,也就是說台灣作為一個地理歷史空間的想像實體,它存在於不同網絡的交叉點上,因此以下所勾勒的網絡並沒有優先次序的層次,而是相互糾結的:

(1) 台灣在地
(2) 兩岸關係
(3) 華文國際
(4) 亞洲區域
(5) 全球場域

台灣在地:從基體論的觀點來看,台灣作為有歷史縱深的地理空間,其實本來就是上述網絡交互作用的複合體,在近代史上從來沒有處於關閉性的孤立狀態。在不同的歷史時期,上述的某一個網絡發揮了較其他網絡更大的作用力,但是也從來沒有完全脫離任何一個網絡。這樣的交錯所積累的多元異質性,構造了台灣主體的現代性。台灣的異質主體,絕對不能因為當前的政治場域的矛盾太過奪目,而化約到省籍二元論∕四、五大族群論來理解,或是簡化地聚焦在中台對立關係中來看待。認知多元異質的差異性、拒絕對台灣做封閉的理解,是主體性重建的根本前提。

兩岸關係:1895年中日甲午戰爭後,台灣被迫割讓給日本帝國,成為中國第一個也是唯一的殖民地。1945年日本戰敗,台灣歸還中國,但因國共內戰,國民黨政府戰敗退守台灣,造成兩岸接續分隔至今超過一百年的歷史。戰後國民黨政權的全面性反共親美,教化了台灣人民對於中國∕共產黨的深切疑慮。因此,如果反共親美的冷戰效應持續不解,兩岸關係也就無法正常開展。毋庸置疑,兩岸關係是當前台灣政治格局中的首要矛盾,兩岸民間以及學界的互動關係,受到政治情勢變動的莫大牽制。但是放大格局來看,改革開放後的中國大陸已經如同磁場一般,世界各地都企圖與其發生關係,台灣的學界大概也很難背道而馳;更為積極的,華語學界應該獨立於政治經濟的勢力,不受制於既有的政治經濟格局,才能開展出自主、寬闊的學術空間。

華文國際:台灣的主體意識,通常不會承認華文是一種國際語言。在此我們強調華文國際的存在,一個目的即在於喚醒甚至挑戰這種意識形態,指出它其實窄化了台灣自我定位所在的真實關係網絡。

華文國際的網絡,遠遠大於台海兩岸或是兩岸三地的政治想像。雖然後二者有其歷史的基礎,但是中國大陸與台灣都必須有意識地將華文視為國際語言,不能繼續以自我為中心,將新加坡、馬來西亞及印尼的華人社群視為「我們的僑民」(華僑)。新、馬及印尼等地的華人,早有自己的國籍以及相當不同的歷史經驗,可以──但是沒有──成為兩岸華人整理自我身分時重要的參照點。這些群體有些與台灣有深遠的關係,如馬來西亞在整個冷戰時期,因為不准設立華人大學,也不能留學共產中國,大部分取得高等學歷的華裔學生都留學台灣,使得台灣成為當地華人重要的思想及文化資源。反過來看,馬華的歷史卻很可惜地沒有能夠成為台灣重要的參考點以及思想資源。其實,透過對於馬華的理解,有助於認識我們自身的處境及問題。

進一步來看,華文國際也溢出民族國家的界線及族群的認同,也就是說,華文並不是華人所擁有的專利。舉例來說,在南韓,中文系在大學裡是很重要的學系,現在在中文系中盤據重要位置的大都為留台生,他們有些論文現在還是用漢語書寫的。90年代以後,因為冷戰局面較為鬆弛,加上中國的崛起,中文系的學者開始留學中國大陸,學習漢語的人口大為增加,業已超過日文,成為英文之外的最大外語人口。

除了上述的例子之外,使用華文的人口及社群遍佈全球,許多事物的關係是延著這個語言的軸線在發生,是客觀的存在,也遠遠的溢出了「大中華」(Greater China)經濟圈的地理想像。

亞洲區域:在歷史及地緣的關係位置上,台灣從來就不外在於亞洲,反而是處於相當重要的結點,連結東北亞與東南亞。90年代以後,亞洲更是無法迴避的生命狀態,所謂的外籍(入籍)新娘、外勞、看護工,早已成為我們日常生活中的重要部份;以東南亞為主的女性及勞工進入台灣,並不是偶然。雖然在所謂的全球化時代,這些人還是來自於亞洲鄰近地區,顯示出全球化之下同時有著強盛的區域化趨勢。事實上,在無法逆轉的全球化大趨勢之下,區域化成為相當關鍵的環節,歐體、東協加三、拉美協定、非洲議會等,都可以說是全球化的產物;也就是說區域性的統合乃是大勢,台灣不只是必須面對,而且更要積極加入這個亞洲統合的過程。

全球場域:這裡所指的全球,當然不只是美國。北美洲雖是目前新自由主義全球化的主要推手,真實的狀況則是上述的華文國際與亞洲區域也都是全球化操作的場域。除此之外,台灣戰後雖然與歐洲、拉美、非洲大陸發展出了一些關係,但是這些相對薄弱,也較少進入我們的視野。從學術生產的觀點來看,戰後的「脫亞入美」,在表面上好像是替台灣搭起了一條通往全球化的快速道路,但是由於台灣的歷史關係只是單邊關係,沒有全球性更為多邊關係的開展,反而會在全球化運動中受限於美國學術的附庸身分,而喪失了自主性,以及可以開啟的新的可能性。藉著全球化之下的區域化效應,台灣較為可走的路線,乃是透過華文國際與亞洲區域來進行。

必須再次強調,在以上的鋪陳當中,這幾個不同的網絡乃是相互指涉、動態且相互拉扯的多層次、多向度空間網絡。回到實際的歷史運動中,沒有一個層次是獨立運作的。例如兩岸關係的變化,便無法完全由內在於兩岸的力量來取決。它牽涉到台灣在地政治力量的相互作用,牽扯到美中之間在全球場域中位置的變化(如反恐戰爭中,受到歐盟的牽制,布希政權為了積極爭取中國的支持,也必須壓縮陳水扁政權在台灣問題上的空間);華文國際的場域,也會在兩岸關係陷入緊張狀態時積極介入,企圖舒緩其間的張力;亞洲區域也會將兩岸情勢視為區域內的安全問題,透過不同的區域性政治及經濟機制,避免情勢的升高。而後二者介入的深度,又取決於全球局勢的變化,以及它們與台灣及中國大陸的經濟關係。

結論

一旦認識到台灣的主體性,確實處於這些客觀存在的網絡之間,這樣的認知之於台灣的學術國際化與全球化,可能指出甚麼樣的方向?

(1) 台灣的學界,必須把自己擺在華文世界當中,重視各個華人社群存在的事實與重要性,並且積極地參與其中。我們有幸,所熟悉的中文是一種國際語言,可以透過中文參與到國際化及全球化的過程當中。因此,能夠用中文書寫的學界同仁值得以此安身立命,積極而方便地在不同的華文脈絡中進行操作。社會科學界如果堅持認為TSSCI有助於學術發展,那麼就不能閉關禁海,需要有信心地向CSSCI開放,以此鼓勵同仁跨出台灣的限制。同時,台灣學界的刊物,也應該向全球華文寫作者開放,立志成為重要的華文國際刊物。

(2) 台灣必須有意識地把自己擺在∕擺回亞洲,讓自己成為亞洲的一員。這樣的意識,在韓國,日本,新加坡等小國是相當清楚的,台灣更不可能例外。這些地方,只有在回到亞洲的同時,才能進入全球的層次。台灣主體性的出路與未來的可能性,其實在此。因此,我們極為認同朱雲漢教授在1999年就在全國人文社會科學會議中提出的路線:「台灣不能自外於東亞的歷史發展脈絡」,因為「對於所有東亞國家而言,跨世紀社會發展的最大挑戰是:如何在因應全球化衝擊時,維護與掌握自己社會發展的主體性」。台灣必須加強與東亞學界的交流與合作;兩岸學界的互動也值得開發新的方向,讓台灣與中國大陸都存在於東亞世界。

(3) 全球化不能化約成英語化或是美國化,也就更不能簡化成SSCI或是A&HCI。台灣的學界應該鼓勵同仁,得以安身立命於中文之外,使用任何外語在各地的重要刊物上發表文章,或是出版專書。制度上要讓學界受過不同語言訓練同仁的主動積極性能調動得起來,除了根留中文之外,也要全球佈局,鼓勵眾多掌握了西班牙文、俄文、阿拉伯文、日文、韓文以及歐洲語文及視野的學者,設法在世界各地出版他們的學術成果。

陳光興 台灣清華大學亞太/文化研究室
錢永祥 中央研究院人文社會科學研究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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