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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中古」建築之旅(二)大倉酒店沒有青豆小姐

村上春樹的《1Q84》中,打扮成按摩小姐的女主角青豆在充滿「傳說和暗示的場所」,帶着放了自動手槍和用來刺殺男人的尖針的 Nike 運動袋,等候着到房間執行最後的任務。這個充滿不祥感的地方正是建於 1962 年的大倉酒店。在酒店的大堂裡,青豆小姐喃喃的唸着天主經,準備自己的心情,預備將「領袖」送到「另一個世界」。大倉酒店因為《1Q84》的關係而添上了另一種意義。據說更因此推出了豪華按摩套餐讓讀者切身體驗一下被青豆小姐殺死的感覺。

可惜,推土機沒有因為大倉酒店的名氣而停下來。大倉酒店於 1964 年的第一次東京奧運前開幕,趕上了奧運的旅客潮。自此之後,大倉酒店好像溜出了時代的更替一樣,停留在六十年代的世界。今日的大倉酒店,保留了剛剛開幕的模樣。甚至連大堂連六十年代的電話亭,都沒有因為手提電話的出現而被拆。大倉酒店因奧運而生,亦因奧運而死。上年年中擁有酒店的大倉集團宣布將有 50 年歷史的大倉酒店淸拆重建,以新面貌迎接 2020 年的東京奧運。自上年開始,有關 2020 年東京奧運的建設項目已經引起了很多包括建築師在內的保育人仕的關注。Monocle 雜誌更加為大倉酒店發起了一個聯署請願 (http://savetheokura.com/) ,時裝品牌 Bottega Veneta 的創作總監 Tomas Maier 亦加入游説,但似乎都未能改變酒店集團的決定。

大倉酒店位於東京芝地區的虎之門山丘之上,前身為江戶城的周邊地區。主樓於 1962 年落成,由建築師谷口吉郎(紐約 MOMA 的建築師--谷口吉生之父)主理。大倉酒店的建築如一層層水平狀態的平面疊層而成,建築物外牆為一系列模組化的窗戶,齊整地排列在外牆之上,加強了大樓的橫向感覺。主要的體量之上有一個如同高塔一樣的突出物,交錯的屋簷形成一個如同古建築的屋頂,卻沒有古建築屋簷下常見的曲線。明顯地受到現代主義早期包浩斯風格的影響,但卻楺合了傳統木建築的語法,是典型的日本現代主義作品。建築的周圍沒有多餘浮華的噴水池和園㬌景設計,只有入口處呈金黃色的溫暖的門廊,和外邊冷靜安寧、機械化的現代主義外觀形成對比。仔細看一看銅制玻璃門框和地面鋪料的接口位,完美的手工和切口不需要任何額外的修飾,只留下一條 5mm 的 shadow gap,這樣的細部是只能在日本或瑞士等工匠手工精美的地方才能實現的設計。走進大堂裏,六十年代的裝潢把人帶到舊日的世界。所有的物料都是暖色系的實木貼皮,銅制金屬制品或塑膠板等六十年代常見的材料。微暗的光缐和厚厚的地毯拖慢了腳步,將人吸進了建築空間的世界之中。

村上春樹是這樣形容大倉酒店的大堂的:「在大堂裡走來走去的男男女女,看上去似乎是一群自古以來就被某種魔法束縛在那裡、無休無止地重複著被賦予的職責的幽靈。男人們像裹著鎧甲一般身穿無懈可擊的西裝。年輕纖細的姑娘們為了某個大廳舉辦的儀式穿著典雅的黑禮服。她們戴在身上的小巧但昂貴的首飾,彷彿追求鮮血的吸血鳥,為了反射追逐著微弱的光線。一對身材高大的外國夫婦像盛時已逝的老國王和王妃一般,在角落的寶座上休息著疲憊的軀體。」大堂裡的燈具和牆身充滿着幾何圖形,仿彿是參考了遠古家紋圖案的設計加強了大堂嚴肅的感覺。沉重的歷史感加諸到每位客人的身上,日本社會的耻感文化以建築空間作為媒介在這裡表現得淋漓盡致。村上形容大堂空間’有一種不祥的東西,飄溢着隱晦的死亡氣息。寧靜而緩慢,卻無處逃避的死亡。’客人大部分穿上齊整的西服或和服,靜靜地集中於自己的事務之中。大部分人看來都是為了公務前來這裡。大堂的茶几和梳化椅坐着正在商談合約的公司代表,背負着公司面子的個人令這裡的氣紛份外拘謹。大堂的設計沒有分隔,為一個整體的空間。’To see and be seen’ 的感覺告訴人們「其他人」的存在,客人都輕聲說話將自己的存在縮小。日本社會中將群體放予個人之上的價值系統在這裡表露無遺。閣樓的走廊橫跨了大堂,分隔了巨大的空間之餘亦加強了空間的律動。簡單的樓板佈局將光缐有序地分隔開,不同的氣息和氛圍濃罩不同的角落,形成了無形的分隔。傳統的東方建築,不依賴牆壁分隔空間。開揚的室內空間只靠家具來賦予工能性,睡覺就鋪上被褥,用餐就搬出食具,建築空間只為一個載體。這種傳統的東方建築哲學影響了西方現代主義的發展,在戰後以西方文化的姿態回到發源地。這種模糊的歷史痕跡正是日本的現代建築獨特之處。對於西方的文化,日本人善於學習,但卻由展示出一種抗拒的態度,務求將西方文化吸收並創造出一種帶有日本色彩的混血兒。大倉酒店正正是這種擁有混合血統的文化產品的代表,糾結着日本現代化過程的掙扎,天生複雜而又吸引的性格,豐富了大倉酒店的文化意味。

酒店的餐廳沒有花巧的分子料理,只有仍然以傳統做法制作的菜式,如 Loberster Thermidor 和 Sole Bonne Femme 等久經時間考驗的菜餚。大堂的世界地圖顯示了各大城市的現在時間,聖彼德堡之處仍然沿用前蘇聯時期列寧格勒 – Leningrad 這個舊名字。一切都如同 1962 年開幕時的面貌一樣。村上筆下的大倉酒店是青豆小姐意識到平行世界的交錯的地方,這個建築的確有着一種將人們帶回過去的張力。儘管在 21 世紀的今日,這樣的建築由於設備老化的原故,在純粹酒店的功能上未必能夠達到最高水平。然而,城市裡已經缺乏能夠告訴人們自身文化的原點的建築空間。而大倉酒店正是能夠解答這個文化的源由問題的工具。衡量一個建築是否值得保留並非自大地以今日的標準來量度舊建築,而是以舊建築是否在整個文化系統中存在相關性來衡量。這樣一來舊建築才能在未來成為文化系統繼續發展的參考和原點。大倉酒店的價值在於它提醒了人們甚麼是端莊正經的行為舉止。縱使這些價值在今日得不到重視,但它仍然會靜靜地看守着這個標準,讓狂妄和自大顯得過份。這是新建築永遠無法取代的價值。當然,青豆小姐的身影也將永遠埋葬在推土機下。而村上的文字,後人亦將永遠無法再親自細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