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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y knew and they let it happen.”

“They knew and they let it happen.”

終於看了《焦點追擊》,其實一早已經留意到這套戲,但前兩個星期又要考試又病,未能找到時間。但可能更大的原因,是因為我有心理障礙。我是天主教徒。我知道看套戲時,一定會非常難受。大家的焦點都在傳媒行業、investigative journalism等等,我的焦點卻難免是教會多年以來的性侵犯兒童醜聞。

天主教波士頓教區甚至全球教會的性罪行,我非常清楚。自己幾年前已經不斷看有關新聞,上網找過很多資料。因此對於戲裡所述說的,毫不驚訝。但看有形有聲的戲,與看文字資料,始終有分別。理性上知道,感情上卻難以承受。看完戲後,很沉重。尤其當你知道,醜聞從未結束。

「如果要靠一條村莊去養育一個孩子,也需要靠一條村莊去侵犯一個孩子。」這句對白,道出了天主教會內的惡劣風氣(甚至文化),如何踐踏人性尊嚴。波士頓那時是美國傳統天主教城市,教區勢力非常龐大。而且人人均篤信天主教,學校、社區中心、醫療服務等等全部有教會在其中。天主教信仰成為構成該社群身份認同的重要部分。主教、神父不單是精神領袖,也是社區領袖、道德標準的化身。神父走進你的家,就如天主臨在。因此,神父犯罪是不可能的,是不會發生的事情。從來沒有,從來都沒有。

「人人都心知肚明,但都視而不見。」要承認主教、神父犯罪,對那時的波士頓人來說,就等如承認自己的身份認同某重要部分是錯的,是虛妄的。這是identity crisis。教會直到今時今日,都有不少人認為,家醜不得外揚,甚麼事情都可以內部解決。但凡任何人向傳媒爆料、公開批評,就必然被冠上「分裂教會」、「魔鬼挑動」、「缺乏愛德」等罪名。要展現愛德,維護主教的權威,凡事祈禱。以上的言論,在今日香港教會裡也經常可以聽到,更何況當年波士頓?你會被自己的社群放逐,成為outcast。因此,don’t ask,don’t tell。更可恨的,是連自己的家人也不會相信你,或會叫你沉默,息事寧人。被所有自己所信任的人背叛,人生就此被毀滅。教徒寧願欺騙自己,也不願意去糾正罪惡,不願意相信真正魔鬼勢力在教會中。這是整個天主教社群的共業。波士頓是如此,傳統天主教國家愛爾蘭更是如此。

凡有傳媒揭露教會醜聞,不少教會中人就會立刻認為是有「外人」要打擊教會。戲中多次強調新上任的《Boston Globe》總編是猶太人,或許值得注意。對於一個傳統天主教社群而言,猶太人絕對是外人。加上某些保守天主教人士會視猶太人為殺害耶穌的兇手,因而敵視之。因此,對於當地天主教社群而言,一個外來猶太人要揭露教會的醜聞,只可能是外敵全心打擊教會,絕不可能是正義一方。此種排外、敵視外人的心態,令教會更難改正過錯,缺乏修正機制。結果,仍然要靠外力衝擊,打開贖罪的契機。那位亞美尼亞裔律師說:“This city, these people... making the rest of us feel like we don't belong. But they're no better than us.” 進一步展示了這種內、外矛盾,以及教會不問真相道理只講朋黨的傾向。

Bernard Law樞機很早就投身美國民權運動,然而如此好人,為何會隱瞞神父的惡行,犯下大罪?每當發現神父侵犯案件,正常人都會立即報案,為何樞會機選擇把神父調到其他教區,使其不用受到法律懲處?這是制度問題,也是人的問題。一個為公義大聲疾呼的人,當面對自己所屬組織的醜陋、黑暗與邪惡時,很多時會選擇逃避,陷入軟弱,無足夠道德勇氣去改正。彌天大罪,有時乃由一刻軟弱開始。教會制度也是重要原因。教會教區時時強調守密,不重開誠佈公。例如神父調任,主教可以自行決定,甚至無須公開甚麼原因。因此,教會制度容許甚至間接提供機會供主教、神父隱瞞罪行。當教徒也習慣不問為德,凡事包容忍耐默存心中,令主教更無顧忌。習慣了,就是如此。即使曝光了,教會人士也習慣逃避,例如說其他組織也有問題,說制度無問題等等。主教、神父只記得自己要維護組織,而忘記了耶穌是誰。

戲中某些角色在揭發驚天醜聞後,對教會完全失去信心。他們不是虔誠的教徒,但畢竟都是在天主教環境正大的,或多或少會有些少attachment。但事實曝光,成為致命一擊。我非常明白這種感受。數年前,全球教會爆出性醜聞,不少資料顯示教廷高層協助隱瞞。那時我望彌撒,要念《信經》,每當讀到「我信至聖、至公、從宗徒傳下來的教會」時,我保持沉默。我讀不出來。教會那些高層甚至某些教友,以為不斷隱瞞、推搪,就能維護聲譽。但他們可能不知道,使教徒離開的不是教外有多好多吸引,而是教內有多壞多醜陋。

教會性醜聞至今仍未解決。由波士頓教區醜聞爆發至今,歷經若望保祿二世、本篤十六世以及方濟各三任教宗。確實推行了不少改革措施,但往往缺乏明顯實效。因為問題已經deeply embedded,而且肯定涉及權力鬥爭。就在過去幾天,澳洲Royal Commission into Institutional Responses to Child Sexual Abuse透過視像訊問前雪梨總主教George Pell樞機。Pell被指控知悉某些神父犯案而未有採取應有行動。為何要用視像審訊呢?因為Pell現在身處梵蒂岡,官拜教廷經濟秘書處主席,乃教廷財務改革的旗手。Pell多年來否認指控,但在審問中,他承認當時有聽過類似傳聞,承認教會犯下了極大過錯,把事情弄污了(mucked things up)。幾個星期前,有傳媒報導教廷一名教士所撰寫給新主教的手冊中,教導主教遇上類似案件時無責任報案,惹來眾怒。不久,教廷Pontifical Commission for the Protection of Minors主席Sean O’malley樞機發表聲明,表明主教必須報案。O’malley樞機,乃當今波士頓教區總主教。《焦點追擊》上映時,其發表聲明:

“The media’s investigative reporting on the abuse crisis instigated a call for the Church to take responsibility for its failings and to reform itself—to deal with what was shameful and hidden—and to make the commitment to put the protection of children first, ahead of all other interests.

We have asked for and continue to ask for forgiveness from all those harmed by the crimes of the abuse of minors. As Archbishop of Boston I have personally met with hundreds of survivors of clergy abuse over the last twelve years, hearing the accounts of their sufferings and humbly seeking their pardon. I have been deeply impacted by their histories and compelled to continue working toward healing and reconciliation while upholding the commitment to do all that is possible to prevent harm to any child in the future.”

教廷喉舌《羅馬觀察報》日前也發表社論,評論《焦點追擊》所述說的教會過錯:

“However, it has become clear that in the Church some are more preoccupied with the image of the institution than of the seriousness of the act.

All this cannot justify the extremely grave fault of those who, while seen as God’s representatives, use this authority and prestige to exploit the innocent. The film is adept at recounting this detail, giving space to the inner devastation that these acts generate in the victims, who no longer have a God to plead with, to ask for help.”

六年前,我在《明報》發表第一篇公開評論文,題為<教會不解釋>。我寫道:

「教會狎童醜聞,自數十年前起一發不可收拾。地方主教庇蔭罪犯,欺上瞞下,包藏禍心,把教會之聲譽置於兒童安危之上;教廷反應緩慢,了無行動;教會威信蕩然無存。多名受害者成立組織,要求公義,但他們得到的,只有教宗及主教不斷的道歉與承諾。惟承諾何時才會兌現呢?

教會不解釋。

過去數月,教會再度爆出一連串性醜聞。愛爾蘭政府兩份報告揭露當地神職人員之暴行,全國震動。其後德國、奧地利等也爆出醜聞,教會之性罪行遍佈全球超過20 國,如斯劣行,駭人聽聞。教宗日前發表牧函,向愛爾蘭受害者表示愧疚與自責,並力斥當地主教及虐兒者背叛信徒。但他仍然未有承認教廷之過失,受害人深表失望,誓要取回公道。究竟我們的教會在做什麼?受害人怎可能就此忘記夢魘呢?

教會不解釋。」

教會至今仍然無法走出如斯罪惡。教會是罪人的教會。光明與黑暗將繼續爭鬥。我已經無意向主教、神父說甚麼,只是想跟其他教友說:假如教會神長犯錯,而我們選擇沉默或逃避,並用「愛德」掩飾自己,那麼,我們都是共犯。

We are all in the gutter, but some of us are looking at the stars.” 這是我現在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