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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紅色教材」到獨立思考

從「紅色教材」到獨立思考

當社會各界都翻箱倒篋在找中小幼稚園課程中的紅色材料時,坦白說,雖然我對這些行動十分佩服,並感到大家的熱心,但同時間,這也叫我有點憂慮。為解此憂慮,大概需要從思考中作預備打底及梳理。

一、好像大家如夢初醒一樣,無視回歸後各學校已喪做的國情教育早已滲透在課程和各項活動中。我認為,這種醒覺其實正反映出過去的犬儒。用撐國教科的土共邏輯說,今天的德育及公民教育科的內容成份其實早已存在,何以現在才反?他們的推理是背後有政黨力量策動。但強大的落差在於反國教的人背後並沒有政黨力量策動。它是一場群眾運動,偶然地連結上過去及近幾個月社會對西環治港的不滿、抱怨,甚至憤怒。(若土共的推論成立,公民黨的影響力足見在剛過去的立法會選舉之上。但其結果強差人意,不能全勝,可視為對此簡化無理推論的有力辯駁。另,若真要說背後有政黨推手,那自是中國共產黨吧!)

二、醒覺之說用得有點錯位。犬儒的精神不是以往睡著今天醒來,而是竹林七賢式的遁世與自我麻醉。這也是意識形態中那國王的新衣,讓人將沒有當作有,並不斷為無堆上意義。我們與其說醒覺,其實只不過是將正常化的東西重新在不正常化的社會中進行著其正常化的運動而已。教我憂慮的,也是這種剛起動的正常化過程,其技術與運作過往都沒有甚麼預演的機會,在在面對失敗的結局所威脅。當運動將之重新啟動時,必會遇到許多問題與困難,民間社會深耕細作的規模一直都不能跟建制勢力的蛇、齋、餅相提並論。運動要繼續下去,要反思與重整的面,其實不在於一份半份甚至鋪天蓋地的課程是否帶有紅色或疑似紅色成份。因為紅色和疑似紅色必定以不同濃度不斷出現,要練習的,倒是那判別的能力,即所謂的獨立思考。然而,如此抗紅的獨立思考,本身是一種基進性的事。(在此我並非否定要就課程作監察,我想要進行監察,做法還有許多。)

三、常言道溫水煮蛙,我認為一直沒有說清楚的,正是甚麼是溫水。明明我們面對的現況是水深火熱,任何一隻蛙處身其中,都必會立時彈起,所以溫水之說,若不是把熱水說成為溫水,胡說八道,便是溫水確實存在。文化研究多教我們關注文化生成的脈絡和歷史,故要有犬儒之普及,必須先有犬儒的土壤。港人之所以被喻為蛙,除了是上世紀八十年代那種搵夠便跳到英澳美加外,還有今天無意識地跳不離西環管治的盤中蛙困局想像。西環治港所用的,當下所見雖是一大盤熱水,但其溫性,在於殖民地管治的架構與思維。這實在是舊瓶新酒,裝酒的舊皮袋據說與新酒往住格格不入,令酒味變質。西環自回歸以來明道暗道推出的新政,借用上了培育技術官僚及犬儒惰性強烈人民的架構和思維,叫港人終有罷吃的一天。溫水,殖民地管治也。

四、要獨立思考,要問的問題就是我們可以有多獨立及我們如何理解思考?若獨立是獨立於國教科,而不觸及校本校政,甚至是學校及教育整個運作系統,我們的獨立充其量只是一種被獨立而已。這幾年我們都怕了一個國產的「被」字。一連串的被封咪、被自殺和被規劃等,引發廣大市民走上街頭,喊了一聲又一聲。但密集的「被」,若沒有換來主體的召喚,其結果好可能便是震懾的技藝的成功。這怎樣說的呢?借九一一世界反恐浪潮來說一下或有幫助。你我都知阿爾蓋達或伊拉克根本就沒有甚麼大殺傷力武器,反恐一開始便備受質疑。然而美國小布殊政府將假戲繼續做下去,引帶全球也要陪她裝假,這種震懾的反恐攻勢,久而久之,實效是延長了較為切身的經濟下滑,將金融海嘯發生的時間人為地延遲了一個七年的經濟周期之久(當然延遲也就累積了更大的危害)。但更深遠的,其實是恐懼成了政治管理的一種重要手段。職是之故,你我都會有意無意地將自己投入在反恐或恐懼世界的意識框架中來思考事情,結果是諸事不順,畏首畏尾。這樣變相構成了一種「被」的發生。難怪整場反國教運動由中學生打著無畏無懼的旗幟所牽動,其中一個理由,除了是他們一直是整個教育系統裏面的最大持份者,也是最大被隱沒的一群外,我想也是因為他們那被想像為昧於世情的純情,以致他們的無畏無懼可以放肆得受人推崇。而那種放肆正是對應那種「被」困境的精神上解放可能(這裏的「放肆」不帶褒貶之義)。換言之,運動中其實處處隱含了一份借助中學生的「放肆」而達至普遍市民在掙脫「被」的桎梏時那良久不能和不敢達至的爽!從上面的觀察看,當我們要說獨立思考,我們是否也先為「獨立」作思考?不然,很快也即時看到的,便是我們都樂於處於被限制的思考雷池之中,不能逾越半步。思考思考本身,這種Debunking,是社會學的一種必要的想像。若行動缺乏了這種想像,點出教材中紅色成份並加以批評,要求修改及除去,其實很大程度上,亦會很快地在一些騙人的政治偽術中,消耗了這種得來不易的民間能量。又或是我們其實一直以來,並沒有多大程度上跳出過我們固有的意識和生活框櫂,去做過同樣有價值的思考活動。(當然,實驗有效組織工作將也是常務之急,好使這種全城監察能向更高更大的公民意識抗爭層面發展。)

五、獨立思考本不可分,獨立思考要不是從思考思考本身開始,重新想像想像本身,以致新的論述成型,它便很容易跌回到一種為現況服務的狀態。在這,陳錦輝所提出那種不合時宜的敵對性,在這種關於獨立思考的情況下很有幫助。思考本身總是untimely的,獨立思考在群眾運動發生的當兒,更是untimely,甚至沒有發生的空間。文化大師本雅明曾經就視覺這回事提出過一種說法,大意是我們能以視覺捕捉到的事物的同時,其實也改變(或裁剪了)事物本身。之後你若再要找回事物,它便已成過去,無法獲得。當我們在實行著「新一波」的反國民教育運動時,不合時宜的問題大抵是回到起始點,去問問我們為甚麼要反國民教育。老實說,這看似簡單不過的問題,其實我們沒有好好的討論過,特別是在風風火火的佔領十天裏,問這樣的問題委實太不合時宜,甚或會被倒過來成為人民之敵也未可知。獨立思考,我認為除卻了那些陰謀論,以及別有用心的攻訐八十後社運分子的子虛烏有外,好聽不好聽的論點,大抵都要認真對待。就曾經在廣場上提出過的口號,甚麼守護孩子,甚麼為了下一代之說,也應好好進行否思。不然,我們在倡獨立思考的同時,我們的思考大抵早已回到過去保守的老路上而不自知。運動的瓦解,許多時候不是從對家而來,反而是爛於自身。

六、革命(若未來佩得這樣稱呼的話)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這種說來也有點紅的勉勵話,希望能在具歷史的脈絡和獨立思考的自由中,終究成為你我互勉之言,而非盲目攻擊的終極目標。

*文章原刊於《主場新聞》2012/9/20
*本文插圖引自http://simplelifestrategies.com/sls1-overanalysis/